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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时节,鹿特丹露天市集的水果摊一股浓香逼人,金发披肩的摊贩中气十足地喊着:“Ananas,zoeteananas,lekker(菠萝,甜菠萝,好吃)!”一边递来一盘切好的金黄色菠萝,要请我试吃,我微笑着摇摇头,婉拒她的好意。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忍再尝一口菠萝。
“非典”风暴那年,艳阳高照的初夏,一个看似寻常的晴朗日子,我戴着口罩走进妈妈的病房。弟弟送爸爸回家休息,下午会再来医院,姐姐要去演讲,傍晚以后才有空,反正有看护工人帮忙,暂时留我一人守在医院也无所谓。我从荷兰奔回台湾十天,先前一直在赶着手边的译稿,每天只能来医院个把小时,昨天好不容易清偿稿债,从今天起可以多分担一点责任了。
床上的妈妈依旧虚弱,看起来精神还好,我把随身带着的书搁在床前的电视机旁,问妈妈要不要看电视,她摇摇头。“想不想吃点什么?”我还没吃午饭,可以顺便去买个面包,“医生交代,化疗过后,需要多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我们问过主治医师,妈妈有哪些食物该忌口。“都已经癌症末期了,”医师叹气说,“没有什么忌口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医生推测,妈妈还有半年时光,请家人做好心理准备。
“有旺来否?我想要吃旺来。”旺来是菠萝的闽南语名,妈妈一直爱吃菠萝,但是因为有低血压,平时并不敢多吃,今天难得有这胃口。我到医院外头的小店,买来现切的菠萝,回到病房,附上叉子递给妈妈。
“有盐否?”妈妈问。
哎呀,我真粗心,忘了妈妈吃菠萝必蘸盐,一来味道会更香甜,二来尚可防涩嘴、“咬舌头”。我卸下口罩,用手捏了一小块菠萝尝了尝,不大酸,很甜。“还好,不会咬舌头,”我说,“下次吧,下次会记得加盐。”
妈妈斜倚在升高的床头,慢慢地吃着那盘汁液淋漓的菠萝,病房飘散着热带水果的芬芳。我啃着面包,从窗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撑着阳伞在楼底走过的行人,默默提醒自己,下次买菠萝一定要记得跟店家要点盐。
才拿了湿纸巾给妈妈擦嘴、拭手,一位代班护士就带着工人进房来,他们得推妈妈去楼下抽腹部积水,这是寻常的医疗程序,妈妈以前也抽过,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这回,抽腹水到一半,她就惊惶大叫,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护士叫我进手术室,请我问问是怎么回事,妈妈却把脸别到一边,不肯再开口。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妈妈被推回病房,逐渐昏迷,我召唤护士,护士赶紧请医生来,还按照先前的共识,取来拒绝电击与插管急救的同意书请我签。医生随即开了病危通知,把我请出病房,并吩咐我尽快通知其他亲人赶来。我就像个木头人,医生护士叫我干吗,我就干吗,乖乖去换了硬币,到楼梯间打公共电话,线路一接通,听到爸爸的声音时清醒过来,泪如雨下。
回到病房外,房门是关着的,隐约听得见医护人员急促简短的交谈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铺天盖地而来,不是还有半年吗?为什么没有半年了?我软弱无力地靠在墙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尽是一个念头:“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
那一年六月二十六日下午四点十分,在亲人的围绕下,赐我骨血的母亲悄然走完六十五年的人生,没有盐的菠萝是她尝到的最后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