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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恩培是个雕塑艺术家,一次,他在用机器切割石材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失去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右手受伤,再多的创作灵感也是纸上谈兵,朴恩培时时感到焦虑。一个知心朋友见状,劝他去鄂西大巴山一个叫板舍的村子散散心。朋友说:“板舍村位于绝壁之巅,人称‘云上板舍’。那里有一条挂壁公路,开车沿路而上,一路风景奇绝,如同进入了世外桃源……”
朋友的描述,让朴恩培有了一些兴趣。他开着越野车,来到板舍村所在的山脚下,抬头仰视,大巴山巍峨耸立,绝壁之上,一条公路蜿蜒迂回,一直通向白云缭绕的山顶。上山的路面用沥青铺设,一点也不颠簸,朴恩培开着车,盘绕而上,到达山顶。
板舍村里开了不少民宿,按朋友给的地址,朴恩培顺利地联系到一家民宿的老板,老板名叫柳关华,是个中年男人。坐在民宿的后花园里,朴恩培看着云海,似乎找到了灵感,可一想到自己受伤的右手,他又痛苦地捂住了头……
这时,柳关华来到后花园,对朴恩培说:“朴老师,听说您是一位很有名的雕塑大师,我想请您帮忙,为我们挂壁公路修建一个地标,用来纪念一对父子。”
朴恩培长叹一声,苦笑道:“修建地标,我现在还能做到吗?”停了一下,他还是问柳关华:“你说想纪念一对父子,他们是谁?”
柳关华说:“这就说来话长了。”接着,他缓缓道出了这条挂壁公路的故事。
过去,板舍村的村民住的都是木板房,故而村名“板舍”。到乡上赶集,村民必须走一条陡峭的挂壁小道,蹚一条湍急的小河,然后爬上对面山上的公路乘车,早上出门,天黑才能回家。
二十多年前,新上任的村主任名叫张传军。他在武汉打过工,见过世面,知道交通的重要性。张传军找到乡长,提出想要修路。乡长先是点点头,随即却又摇摇头,乡里财政困难,根本拿不出修路的钱。
张传军说:“钱没有,物资总能给一点吧?”
乡长想了想,记得乡里先前开办煤矿厂没有成功,还剩下一些物资,就对张传军说:“一吨炸药,一千发雷管,三百米导火线,这总该可以了吧?”
张传军听了,乐呵呵地说:“满意满意。”
有了物资做保障,张传军回到村里,连夜通知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开会。所有人通过决议:每家每天出一个劳动力,自己带工具带口粮,上工地修路。
村里有个人在县公路局工作,聽说村里要修路,为村里免费勘测了一条路线。板舍村在外打工的人纷纷捐款捐物,在家的人就出工出力,一时间,工地现场热火朝天。
公路从山上向山下修,开始很顺利,可修到挂壁路段时,有两个人因为事故受了伤。隧道洞顶的石头冒顶,一个人被砸断了左腿,另一个人在排除哑炮时被喷瞎了右眼。这两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其他人见状,每次派人出工的时候,都由家中的老弱来工地敷衍了事,这让工程进度大受影响。
就在这时,村治安主任的老婆找到张传军,把一纸辞职信交给他,说:“这是我男人让我交给你的。”
张传军一看就火了:“乱弹琴!你男人呢?”
治安主任的老婆说:“他昨天就去广东了,有人给他联系了一个建筑工地的差事。张主任,我男人也是身不由己,家里有两个孩子在读书,还有两个老人,负担重呀……”
张传军听了,知道治安主任去意已决。很快,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工地上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人影……
又过了两天,村里不见了张传军的影子,一时间谣言四起,说张传军也出门打工去了。公路的事就此撂下,再也没人去工地了。
不料十天后,工地上重新响起了清脆的铁锤声。村民们好奇地跑去一看,都吃了一惊:原来,工地上抓钢钎的是张传军;抡大锤的人,虎背熊腰,正是张传军的儿子张学麟。一锤锤清脆的敲击声,回响在板舍的群山之间。
要知道,张传军的老婆死得早,他一手一脚把张学麟拉扯大,然后送张学麟去参军。两年前,张学麟退伍,在深圳给一个大老板当保镖,年薪五万。那时,乡干部一年的工资也不过五千元,张学麟的收入相当于十个乡干部。修路的时候,张学麟捐了两万,现在修路缺人手,在张传军的劝说下,张学麟辞去深圳的工作,回到板舍修路。板舍的老百姓还是有良心的,大家见状,纷纷拿着工具,重新回到工地上。一公里,两公里,三公里……公路像一条白色的云带绕山而下。
那天,大家都很高兴,因为公路已经修了三分之二,等打通了鹰嘴崖,公路的所有难点就都完成了。张学麟带着大家在鹰嘴岩上打炮眼。塞炸药、点引信、爆破,一切顺风顺水,就在清理岩石的时候,张学麟去撬一块大石头,没想到用力过猛,大石头滚下悬崖,张学麟脚下的散石没有了大石头的阻挡,带着他一起滚下了山……
大家在悬崖下找到张学麟时,遗体已经残缺不全,大家用白布裹着他,回去后就直接入棺封殓,生怕张传军看见伤心。张传军知道大家的意思,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吸烟,直到张学麟入土下葬。
一连三天,张传军粒米未进,第四天,张传军在众人的劝说下,开始喝稀饭。
修路死了人,大家认为不祥,有人吵着不想修路了,要求村里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讨论这事。
那天开会,村干部和村民代表一共有十人,有四人投了赞成票,说路修了三分之二,不修怪可惜的,同意继续修路;五人投了反对票,反对继续修路,说老一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修路劳民伤财,何况已经死人了,今后如果再死人,谁对死者家属负责?四票赞成,五票反对,反对者占了上风。只剩下张传军没投票,可大家都明白,张传军也只能投一票,如果票数相同,这路就修不下去。
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张传军身上。自从张学麟死后,张传军就老了许多,话也少了许多。轮到他投票时,他先举起右手,说:“右手代表我,我赞成继续修路。”然后,他又举起左手,说:“左手代表张学麟,张学麟赞成修路。前治安主任辞职,张学麟在上一次村民代表大会上补选为村治安主任,他虽然去世了,但我作为父亲,有权替他投下这一票。”
张传军双手赞成,投下两票,六比五,赞成修路的成了多数。板舍的路继续修建,再也没有人吵着不修路了,连外出打工的前治安主任也回家跟着大家一起修路。一年后,这条绝壁上的公路终于修好了。
故事讲到这里,柳关华对朴恩培说:“我就是那个辞职的治安主任,现在,我享受着这条公路带来的好处,想为这条路修个地标,纪念老主任父子。”
朴恩培问:“老主任难道也去世了?”
柳关华叹道:“他积劳成疾,三年前去世了。”
朴恩培被这个故事深深地触动了,他对柳关华说:“您放心,半年后,我来修建这个地标。”
半年后,朴恩培回到板舍村,他用左手雕刻了两只高高举起的大手,托起“云中板舍”四个大字。
这半年,朴恩培苦练用左手雕刻的绝技。每当他遇到困难时,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老主任高高举起左手投票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