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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里管院子叫天井,这名字真好,但我至今不知为什么这么叫。家有茅屋三间,破破烂烂的,这便是兄弟分家后,我所分到的家产。那时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三间草房。妻子是远方的一个文友,嫁过来的第一句话,说:“你这门拦不住羊。”是说门太破。破门槛常常被一脚绊掉,只得弯腰拾起重新安上,这常常成了进出门的程序。正面的一间,城里人应当叫客厅,在我们乡下叫“当门”。这名字也怪好,非常直接、易懂。分家的第一天,扫了扫当门,没有簸箕之类,就用一张报纸包去尘土。形容一个人一穷二白、家徒四壁,不用翻字典,我们家的现状就是一本字典。
我们开始过日子,我们对新生活很有信心。我们这个天井很大,有长满苔斑的院墙,有几十年的老果树。桃、杏、石榴等乡间常见的果树,我们天井里都有。我对树非常喜欢,比如妻子嫁过来时,正是石榴开花,檐下一团火,我老觉得这是个吉兆,有美好的象征。第二年生了个小女儿,叫亮亮。亮亮六个月会坐,铺上席子坐在天井里玩。我一边看书一边照看孩子,妻子在棚子里烧饭,我觉得日子很满足了。
妻子说,这么大个天井,我们得种点什么,养点什么。那就种菜吧。窗子前面光线最好,开出一块地来。栽青椒、架黄瓜,能种的菜我们都种上。当院里打一口压水井,压水井埋在地下,只露井头,操纵杠杆,水就哗哗地流出来。吃水、喂牲畜、浇菜、洗刷,全都解决了。不就是花点力气吗?这一年春天,妻子买了三十多只鸡雏,先是散在院子里,一团团黄绒绒的小生灵,真可爱。还有的身背“三道眉”,妻子说这种是公鸡,自小就显出活泼好斗。到了秋天,这些鸡雏有的长得差不多像鸽子大了,天明放出来,翅膀扑扑乱飞。有的上树,有的上墙,抖擞翅膀好像这个大天井是它们的,世界是它们的。庄稼进院,天井压出一块场来,晒谷、晒米、晒高粱、晒花生。刚见这么多粮食的时候,鸡飞狗跳,但粮食多了,鸡雏们也懒得再刨,它们吃饱了都到墙头上蹲着,像卫士。有几只小公鸡开始学打鸣了,“喔——”地一声,跑调了,有点不好意思。妻子忍不住笑,在她眼里,鸡也像孩子。第二年春天,鸡开始产蛋,先听到咯嗒咯嗒地叫,就是不见在哪里产蛋。后来我爬到院外四周的草垛上去找,找到一堆堆的鸡蛋。我们那个春天的伙食,上顿下顿炒鸡蛋、煮鸡蛋。再就是用鸡蛋换酱油、换酒,门口就是小卖部。
夏天,我在院子里纳凉,夜里打开门头灯看书,妻子哄孩子在屋里睡下了。我就看书看得忘了时间。夜凉风清,树影婆娑,星斗满天。有时便关掉灯,放下书来观天。我忽然明白“天井”这一词来得好。干脆铺一席子,仰卧在上面,观银河系,找锅星、勺星、牛郎织女星。这些星座都有着迷人的传说和故事,都是小时候从大人们的嘴里听来的。每到秋天,天开始凉了,我看书也搬到屋子里去。但待月上树梢,月光先染窗影,我在屋里便坐不住了。推门到天井,发现遍地月光,还有一团团的树影投在地上。月光里有一股香味,不知谁家栽桂花,香味也随月光漫到我们天井里来了。我被这月光迷呆了,拍窗叫妻子,老半天,妻子迷迷糊糊,揉着眼出来,坐在门槛上,又睡了。她被孩子拖得疲惫不堪,我不免叹息。但欣赏月光的雅兴不减,反正,我没有睡意。
后来,我到城里打工,一周才回家一次。妻子都是日头不落就关门,还要顶上木杠。有一回正在棚子里烧饭,孩子哭,她去照顾孩子,火苗出来窜上了棚顶,棚子烧了,还烧了一个草垛。幸亏邻居们抢救及时,火才没有烧到屋里去。事后妻子锁上门带着孩子到城里来找我,一见到我便哭了,我忽然发现我是真的爱她。要是在父母身边,她还是个孩子,可为了我,投奔到这里来,受这么大的委屈,都是我的原因。
现在在城里住楼,两道铁门,再也没有那么敞亮的大天井了,很想有个栽花种竹的地方,可那个大天井早已不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