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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认为,夹肉的馍,就是一个面疙瘩,还怪这馍火候不对:“哎,师傅,这个焦了吧!”——师傅立时满脸晦气状,现在想来,当时他们心里不定怎么咒我呢。
后来有西安的朋友给我上课:馍馍要九成面粉加一成发酵的面粉,烤成“虎背花心儿”状,黑黄白参差斑斓,才酥,才脆,才香,才嫩,才配得上腊汁肉;吃肉夹馍须得横持,才能吃出连脆带酥的鲜味,不辜负好馍好肉汁。
一开始吃,当然总希望肉夹得越多越好。本来嘛,这类面饼夹馅,不都该这般吃吗?金枪鱼三明治如是,馒头卷红烧肉如是,夹心饼干如是。肉夹馍嘛,最好是两片馍薄如纸,中间夹一厚墩汤水淋漓的肉,像火车进隧道那样,整块进嗓子眼儿。
吃多了,慢慢熟了,才觉得馍是咚咚锣鼓,肉是哇哇唢呐,互相渗着、搭着才好吃。肉多了,头两口解馋,后面就觉得嘴巴寂寞,没声音噼啪就和,这才醒悟:得有馍,不然太寂寞。
单吃肉太腻了,何况是肥瘦相间的呢,得加料。有些店铺为了将就人,是肯放些香菜的。后来才觉得,那样口感驳杂不纯,肉汁也不膏腴了。腊汁肉是个神物,鲜爽不腻,肥肉酥糯韧鲜,瘦肉丝丝饱满,香菜、青椒之类登不了这台面。腊汁肉如经纬,把馍一粘一连,肉汁上天入地,把馍都渗通透了,吃起来就觉得鲜味跟挤出来似的,越冒越多。
上海的一些街区,遍地卖肉夹馍,就跟巴黎的土耳其烤肉一样。正宗不正宗,很容易吃出来:西安人开的店,馍脆酥得多,肉汁也地道,不比本地人开的店,馍绵软,肉干燥,不中吃。到西安人开的店里吃肉夾馍,再要一份西安的稠酒(用黄曲和小米酿的,甜香细软),配一份酸菜炒米解油腻,一大顿饭,吃得稀里哗啦的,舒服。
2006年秋天,那是我最穷的时候:她那年刚高考完到上海来,俩人不知算计,稀里糊涂把钱花个精光。于是每天买早餐,都得满家里沙发底、床脚捡硬币凑数;出去吃个饭,两个人点一个菜就叫米饭,惹得老板频频回头;买麻辣烫都不敢点荤的——那时上海的价码,麻辣烫荤的一份一元,素的五角,于是多点些素的,就能顶饿了。
我说:“从此要过穷日子了。”
她说:“过就过吧!”
打扫家里时从角落里扫出一两枚硬币,便如天作之喜,要立刻拿这钱去买蛋糕来庆祝。最后山穷水尽,只好买些米和青菜,加点盐,熬一大锅粥,如此喝了近一周,照镜子时才知道何谓面有菜色。偶尔出门,入冬不免穿得好些,有卖二手笔记本的不开眼,看我们俩的衣饰,以为有闲钱,上来低声问:“要笔记本不?”我俩苦笑:“我们有笔记本,但是没钱……”
到那年11月,我等来了一笔稿费,也不大敢狠用。11月中旬,她得回学校考试。临走前,我们先把她回学校的车票钱算罢,最后剩了些纸币,珍而重之地收着。那是个周六的午后,俩人没吃早饭,都饿了大半天,就用剩下的钱买了两个肉夹馍,一人一个。
那是11月的午间,天气晴暖,两个人已经穷了一个多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子才能宽裕些,当然也料不到此后10年到如今的生活。只是决定,就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地过穷日子。在丁字路口的马路牙子边,我俩背靠背坐在消防栓上,边晒太阳,边欢天喜地双手捧着各自的肉夹馍,一口口吃得腮帮子鼓起、满嘴是油。
我后来吃过的一切,没一样能和当时的肉夹馍相比。
一件平凡之物,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爱的厚度,可以很薄,肉夹馍背后,有我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