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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登上汗乌拉山的山顶,风吹石壁,仿佛已经把山推出了很远。站在山上看远方的星空,如平视墙上的一幅地图。夜空像百叶窗一样倾泻而下,不用仰脖子。这样慢慢看就可以了,先做的事情不是辨寻猎户座在哪儿,以及牛郎织女星的位置,它们跑不掉的。先看夜幕有多大,这像一只蚂蚁探究沙漠有多大。大地之上皆为夜空,眼前的不算,夜从头顶包围到我身后。转过身,夜又从头顶包围到我身后。这么大的夜,却不能说是白天变黑了。我宁愿相信白天和黑夜是两个地方,就像大海与森林不一样。
流星划下,由天穹划入霍林河方向。我以为它落地三四秒后会发生爆炸,起火,照亮那一小片地方。但没有,我在心里重新数了三个数,还是没有。流星也不一定诚实,或者它掉进沙漠里了。科尔沁的沙漠漫无边际。在流星划下那一瞬,我觉得有一个高大的神灵在夜幕上写字,刚才他只写了一撇,他的石笔断了一个碴,化为流星。为什么是撇呢?他可能想写人。人没意思,神怎么会写人呢?他不一定写汉文,天神写字最有可能写回纥文。这是神奇的文字,催生了藏文和蒙古文。它的字形更接近自然,像木纹、冰纹或绳索的纹样。
面对这么一幅夜空,难免想在上面写写画画。汗乌拉山顶的灌木如一簌簌生铁的枝叶。风钻进衣服里,衣服膨胀为灯笼。夜色最浓重的部分由天空滑落并堆积在地平线,那里黑重,堆着夜的裤子。夜在夜里裸露身体,否则谁也看不到星星。夜只在傍晚穿两件衣衫,入夜便脱掉了。没有人能在夜里看清夜的身体。横卧的银河是天河的身体,夜在澄明中隐蔽。虽然有光,夜在光里交织了无数层纱幔,黑丝编造,细到了纳米级,让人的视力不管用了,兽眼管用但兽对夜不起妄心。风吹到山顶后变得无力,软软地瘫在石头后面,往下走几步,便感觉不到风的气流。河流白得不像河了,如一条蜿蜒的落雪地带,雪花满满地堆积在河床。
天比地好,它不分省市县乡,我眼前的夜空应该比两个县大,但它不说自己属于哪个县,也不设天空的县长。以后官不够当了,也许会在天上设省和县,让后备干部先当天上的省长和县长,慢慢过渡。夜空上面的群星,我以为跟星座什么都无关系。把星星拟分为星座,不过是人类的臆想。星星是密码,是航标,是人所不辨识的天的文字。人类从古到今所看到的星空只在一个角度,是扁平的对望。而进入夜空,譬如上升到一百万公里之后看星星,看到的就不是什么大熊星座、猎户座了,序列全变了。星星像葡萄一样悬挂在眼前,在运行中变换队伍,传达新的密码。星星把地球人管它们叫大熊星座当成一个笑话。近看,星星有粉色、蓝色和地球人没见过的颜色。地球人离星星太远,星星仿佛是白色,实际这仅仅是光亮。正像灯光所发出的光,与白无关。
群山在夜里隐藏得最好,巍峨陡峭,这些外貌全被夜色藏了起来,山的轮廓变矮,只是稍稍起伏一下作罢。山坡的树终于变成跟山同样的颜色。月亮照过来,树林的叶子竟白成一片,像漂在树顶的河流。山石变成灰色,山上的泥土变成黑色。枭鹰的叫声如同恐惧于这样的寂静。风再次吹来,仿佛我是麦子,把我一吹再吹,让我成熟。我想如野兽一般从风里嗅到五十里外其它野兽的气味,但嗅不到,只嗅到苔藓的腥气。谁忍心和这么大一片星空道别?星星眨眼、荡漾、飘忽、航行。在无人的夜里,在山顶对星星打什么手势都被允许,与它们对话却显得徒劳,太远了。看一会儿,我大体的想法是星星散布得不够均匀。一是头顶少、四面多。二是東南少、西北多,窜一窜不行吗?远方的河水只白不流,如果走近,见到月光拦腰横在河面上,不让流。我知道狐狸、獾子、狍子在树林里活动,那里很热闹。又有流星一头栽到地面,太快,没看清这只流星多大个,也看不清它落到了哪个旗县。天上又有人写字了,折断的石笔头落在人间,他写的字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