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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那片民居还未拆时,是一条小街,唐婆婆的小店就在小街临河的一边。
唐婆婆的店子做早餐,主食只有面条,面的味道并不很好,可店门口还架着一个卤锅,煤灶小火煨着。内里的卤味早已熟了,锅盖半开,老卤水香味浓郁,就在小街上散开,像一道无形的网,轻易就能勾住过客。
张文刚搬到城东时,上初三,搬进了那栋父亲单位新盖的楼。张文在城东有两个朋友,大树与钢皮,张文搬来一个月了,大树才想起要请他的客,庆祝他乔迁之喜。
大树带张文去了唐婆婆的店。那天,大树开货车跑长途的父亲回来了,为了弥补儿子,给了他超出平常的零花钱,于是,大树下了血本请客:一人一碗面,桌中间摆着一大碗卤豆腐,六个卤鸡蛋。张文第一次吃唐婆婆的卤豆腐,就喜欢上了。
大的青瓷碗里,一块块的卤豆腐打着叠,豆腐砌成的褐色小山冒着热气,山尖上一顶红绿,堆得满满的干椒末与葱花,又浇上了一勺老卤汤汁,香得人口水满溢。
张文不急着吃面,先夹了一筷子卤豆腐,豆腐表面有一丝韧劲,小心翼翼地递到嘴边,一口咬下,烫!嘬着嘴吸气,不舍得吐出来,卤汁是慢慢渗入的,豆腐本身的豆香味并没有完全被卤味盖住,中间的清甜和周边的咸鲜相混合,糯糯软软,真是入口即化。
张文也常常自己动手,将一个人的中餐,做出些花样来。烧红了锅子,将饭菜倒进去炒,吃起来像杂烩炒饭,若是再磕个鸡蛋进去,会更香。
有一天中午,张文因丢了钥匙拿着外婆给的钱上街吃饭。
刚出院门,就被一阵卤香吸引住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卤香中带着丝丝肉香,诱着张文不自觉地进了唐婆婆的店。阴暗的店里并没有客人,唐婆婆坐在靠里的桌子前,就着几块盐浸萝卜,吃着一碗油炒饭。
唐婆婆吃得慢条斯理,格外认真,张文走到近前,她才恍然看见。“细伢子,吃面吗?”唐婆婆撂了筷子,站起身来,“没码子噢。”她的声音软软的,腔调有些绕,带着丝丝的外地腔,哪里的听不出,倒是顶好听的。
“婆婆,中午想吃饭。”张文有些不好意思。
“蛋炒饭好不?”唐婆婆搓着手,“加一块钱卤豆腐做菜吃?”张文点了点头。“怎么不回家吃呢?”唐婆婆又问,“跟家里闹意见?那就莫啦,大人是为你好的。”得知是丢了钥匙,“啧啧啧”,唐婆婆摇着头走到厨后。
唐婆婆独居,早上煮一次饭,可以吃一天。米是托人打的新米,唐婆婆讲究,只吃一季稻。
长大后的许多年里,张文都记得唐婆婆炒的那碗蛋炒饭,小锅热炒逼出的葱香、辣香以及芝麻油香扑面而来,舀一勺吃下,甘甜咸香的米饭里混着鸡蛋淡淡的鲜,相互交织又各擅胜场。
唐婆婆还贴心地碾了几星胡椒碎,使豆腐在老卤的浓香上再度提味,入口又多一层爽利。张文吃到一半,母亲寻来了,得了院子门卫的指引,寻到了小店。
“我说家里的饭菜不吃,跑到外面来吃小灶。”大约是碍于旁人在,母亲没有发火,板着的脸挤出笑来,摸着张文的头问,“好吃不?”
“不说好吃,至少放心,”唐婆婆抢着答了,“油是茶油,蛋是新鲜蛋,饭是早上煮的,和在一起炒,炒到最后,放一点点子盐、一点点子碎椒、葱花提味。”
“放点剁辣椒,就不用放盐了。”母亲和她讨论。
“那不行,剁辣椒容易抢味的。”唐婆婆连连摆手。
母亲皱着眉细想了一下,“倒也是。”她坦然承认。
张文扒着饭,看着母亲与唐婆婆聊起来,从炒菜聊开去,直聊到城东这片地方。
吃完唐婆婆家蛋炒饭后的某日,张文跟好友大树和钢皮提起,“唐婆婆家的蛋炒饭最好吃,鸡蛋炒得一丝丝的。”大树笑着反驳:“最好的蛋炒饭是钢皮家的咧。”
第一次吃到时,大树仍住在正东街,上着小学。某天下学回来,与同学钢皮一起去河里游泳。他们一直游到晚霞映红河水,钢皮的母亲在岸上呼唤。“你莫回去了,到我家吃吧。”钢皮对大树说。钢皮家里,是奶奶做饭,米饭是中午煮的,晚上热一热,接着吃。那天因为大树,改成了蛋炒饭,又临时撮了一碗火焙鱼蒸上。
奶奶的蛋炒饭炒得大气,嫩青。椒切碎了,下锅爆香,打几个鸡蛋进去,锅铲快搅几下,再将半锅米饭倾入加酱油翻炒,炒好了,金黄的鸡蛋、油绿的椒碎嵌在浅褐色的饭粒中。开饭时,半锅蛋炒饭热在灶上,分小碗装了端上桌,钢皮妈妈给大树装了一整碗。
大树忙不迭地扒着蛋炒饭,就着蒸火焙鱼以及钢皮家中午的剩菜。在他的印象里,那碗火焙鱼也极好吃,寸长的焙干小鱼,撒上了盐、干椒与豆豉,淋上香油,上锅蒸,出锅时点两滴醋,鱼肉蒸软了,仍带着些微的韧劲,熏香味的咸中沁着丝丝的甜,大树整整扒了三碗饭,才停下了筷子。
自从在钢皮家起了那次头,大树便常去他家蹭饭。大半年后,父亲东拆西扯还清了债,腾出空闲来看顾家人,竟发现疏于照顾的儿子,居然胖了一圈。大树憨憨地说明原委,“钢皮家经常留我吃饭,他爸爸钓的鱼吃不完,我帮他吃呢。”大树父亲的眼睛当时就红了,直说要记得钢皮是他最好的朋友。
在城东住久了,三个朋友越来越要好。唐婆婆的小店三人仍旧常去。吃的不外乎老三样,卤豆腐、卤蛋、面条。二十多年间,小城在變化中不断翻新,旧街、旧物乃至旧人,像一幕幕戏与戏中人物。开场、散去。
时间进入了新千年,张文走出小城,求学、就业,融入社会。从一个少年胖子,变成一个青年胖子。
最初的懵懂已经散去,张文学着人世,学会喝酒,学会抽烟,学会说荤段子,学会狗腿,学会装大尾巴狼,学会隐忍,学会妥协,学会圆滑。学会忘却初心,做成一个少年时讨厌的人。
许多年里,他出入了各种饭局,交了各样的朋友,他喜欢讲故事,有时候是爱情,有时候是美食,“有个女孩为了我要出家啊,那个女孩就漂亮啦。”他曾不止一次大言不惭地说起这段往事,倒忘了那是女孩为了拒绝他放的狠话;他说起自己练武的经历,倒忘了自己不曾经历一场实战,而且早已放了肉(不再练)的事实;他总喜欢说起那碗给他深刻印象的蛋炒饭,倒忘了这些年他已经吃过了无数碗蛋炒饭,饭馆点的、外卖叫的、自己做的,全没有了当初的惊艳。都像他自己的人生一般平庸。
2023年初,张文第一次去了扬州,他在那里住了十天,走街串巷看景。据说扬州话是明代的官话,张文也想听听。可扬州话着实难懂,像麦芽糖,雅正的暗色,粘着牙齿丝丝地往外冒,话音却似曾相识。直到有一天,他独自走在念四河边,看到一个老年妇人逗弄自己的孙儿,那一口软柔的腔调,忽然让他忆起唐婆婆话里淡淡的口音。
又一日,朋友斌哥请他吃饭,带他去了离瘦西湖不远的狮子楼。同行五人,他们点了一应招牌菜,其中就有一道扬州炒饭。
饭端上来时,张文的眼睛就亮了,那碟炒饭与张文从前吃过的扬州炒饭不同,就是一碗极简的蛋炒饭,炒得十分精致,细条状的米粒颗颗分离,是珍珠般的色泽,鸡蛋炒成细碎的丝状,嵌着青绿的葱花,除了蛋丝更碎、没有辣椒末,和许多年前唐婆婆炒的别无二致。
张文盛上一碗,舀上一勺吃下,细细咀嚼,香、甜、咸、鲜、脆,记忆中的味觉布满了味蕾,涌起来,沉下去,阵阵冲击,丝丝萦绕。
一瞬间,张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秋末的中午,进不了家门的他惶然地踅进那家小店,唐婆婆给他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蛋炒饭。遍寻不见的味道,原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