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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俞慎[shèn ],字谨庵[ān],顺天旧家子[1]。赴试入都,舍于郊郭,时见对户一少年,美如冠玉[2],心好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大悦,捉臂邀至寓所,相与款宴。问其姓氏,自言金陵人,姓俞名士忱[chén],字恂[xún]九。公子闻与同姓,又益亲洽,因订为昆仲[3];少年遂以名减字为忱[4]。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踧[cù]落[5],更无厮仆。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年约十三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少顷,托茗献客,家中亦无婢媪。公子异之,数语遂出。由是友爱如胞。恂九无日不来寓所,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公子曰:“吾弟留寓千里,曾无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矣?计不如从我去,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恂九喜,约以闱[wéi]后。试毕,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竟挽入内。素秋出, 略道温凉,便入复室,下帘治具。少间,自出行炙[6]。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顷之,搴[qiān]帘出,则一青衣婢[bì]捧壶;又一媪[ǎo]托柈([pán],古同“盘”)进烹鱼。公子讶曰:“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恂九微哂曰:“素秋又弄怪矣。”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终,婢媪撤器, 公子适嗽,误堕([huī],古同“隳”,毁坏)婢衣;婢随唾而倒,碎碗流炙。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公子大异之。 恂九曰:“此不过妹子幼时,卜紫姑之小技耳[7]。”公子因问:“弟妹都已长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8],去留尚无定所,故此迟迟。”遂与商定行期,鬻[yù]宅,携妹与公子俱西。既归,除舍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9],尤怜爱素秋,饮食共之。公子与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10],老宿不能及之[11]。公子劝赴童试。恂九曰:“姑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故不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12]。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寂寂耳。今见大哥不能发舒,不觉中热[13],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公子喜,试期送入场[14],邑、郡、道皆第一[15]。益与公子下帷攻苦。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恂九名大噪,远近争婚之,恂九悉却去。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16]。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与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榜既放,兄弟皆黜。时方对酌,公子尚强作噱[17];恂九失色,酒盏倾堕,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箓[18]。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氏抚爱,媵[yìng]之可也[19]。”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20]!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21]!”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22]。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23],嘱妹曰:“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开视。”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素秋他出,启而视之, 则棺中袍服如蜕[24];揭之,有蠹[dù]鱼径尺[25],僵卧其中。骇异间,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26],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礼缘情制[27],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乎?即中馈当无漏言,请勿虑。”遂速卜古期,厚葬之。
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mò],公子以商素秋,素秋不应。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矣,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寒士而可。”公子曰:“诺。” 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28]。先是,公子之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29]。谋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韩去,终不能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30]。公子闻之,大怒诟[gòu]骂,将致意者批逐出门[31],自此交往遂绝。适有故尚书之孙某甲,将娶而妇忽卒,亦遣冰来。其甲第云连[32],公子之所素识,然欲一见其人,因与媒约,使甲躬谒[yè][33]。及期,垂帘于内,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如处子。公子大悦,见者咸赞美之,而素秋殊不乐。公子不听,竟 许之,盛备奁[lián]装[34],计费不赀[zī],素秋固止之,但讨一老大婢,供给使而已。公子亦不之听,卒厚赠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常系念之,每月辄一归宁。来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未知其意,亦姑从之。甲少孤,有寡母溺爱过于寻常,日近匪人[35],渐诱淫赌,家传书画鼎彝[36], 皆以鬻偿戏债[37]。而韩荃与有瓜葛,因招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韩固求之,甲意似摇,然恐公子不甘。韩曰:“我与彼至戚,此又非其支系[38],若事已成,彼亦无如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遂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日,虑韩诈谖[xuān][39],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照验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韩仆以五百金交兑俱明。甲奔入,伪告素秋,言:“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妆,草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远[40],殊不可到。忽见二巨烛来,众窃喜其可以问途。无何,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集,则空舆存焉。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yì]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取婢归, 细诘[jié]情迹[41],微窥其变。忿甚,遍愬([sù] ,同“诉”)郡邑[42]。某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妾两亡,正复懊夹,斥绝不为力。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珠服饰,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43],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可复匿,始出,至公堂实情尽吐。蒙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告父。父时已休致[44],怒其所为不法,执付隶。既见诸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45];家人搒掠殆遍,甲亦屡被敲楚[46]。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救,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47]。韩久困囹圄,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寻访; 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甲家綦贫,货宅办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头,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笑曰:“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自言识兄,今在门外。请入之也。”公子倒屣而出[48],烛之,非他,乃周生, 宛平之名士也[49],素以声气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既久,始知 颠末[50]。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 素秋止之,因与母居。慧能解意,母悦之。以子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51]。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生亦以公子交契[52],故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52],素秋乃告母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媒焉。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窃有心而未言也;及闻媪言,大喜,即与 生面订为好。先是,素秋夜归,将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公子不可,曰:“向 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诸两家,顿罢之[54]。又念生家故不甚丰,道赊远[55],亲迎殊艰,因移生母来,居 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56],婚嫁成礼。一日,嫂戏素秋:“今得新婿,曩[nǎng]年枕席之爱,犹忆之否?”素秋笑,因顾婢曰:“忆之否?”嫂不解, 研问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眉,驱之去,即对烛独 坐,婿亦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
次年大比[57],生将与公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强挽之而去。 是科,公子中式,生落第归,隐有退志。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 日,素秋告嫂曰:“向问我术,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今远别,行有日矣, 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xiǎn]。”惊而问之。答曰:“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 妾荏[rěn]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别也。” 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公子。留之不得,至于泣下,问:“往何所?” 即亦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58]。公子阴使人尾送之[59], 至胶菜之界[60],尘雾幛天,既晴,已迷所往。三年后,闯寇犯顺[61],村 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余[62],遂骇走,以是 得保无恙焉。
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猝不能认[63]。叟停足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居何里,曰:“远矣,远矣!”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64],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 坚。宁知糊眼主司[65],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66],冥然遂死,蠹[d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67]。”
翻译
俞慎,字谨庵,出身于顺天一个官宦世家。他进京赶考时,住在郊区一所房子里,经常看见对门有一个少年,生得美如冠玉,心中很喜欢他。使渐渐接近他,同他交谈。少年谈吐尤其风雅,俞慎更加喜爱,拉着他的胳膊来到自己的住处,设酒宴款待。问他的姓氏,少年自称是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俞慎听到与自己同姓,更觉亲近,就同他结拜为兄弟。少年便将自己的名字减去“士”字,改为俞忱。
第二天,俞慎来到俞恂九家,见书房、住处明亮整洁,但门庭冷落,也没有仆人、书僮。俞恂九领着俞慎进入室内,招呼妹妹出来拜见,他妹妹年约十三四岁,肌肤晶莹明澈,就是粉玉也不如她白。一会儿,俞恂九的妹妹又端来茶敬客,好像家里也没有丫鬟、女佣。俞慎感到奇怪,说了几句话出来了。从此他们二人就像亲兄弟一样友爱。俞恂九没有一天不来俞慎的住所,有时留他住下,他就以妹妹弱小无伴而推辞。俞慎说:“弟弟离家千里,也没有个应门的书僮;兄妹俩又纤弱,怎么生活啊!我想,你们不如跟我去,一同住在我那儿,怎样?”俞恂九很高兴,约定考完试后随他回去。
考试完毕,俞恂九把俞慎请到家,说:“今天是中秋佳节,月明如昼。妹妹素秋准备了酒菜,希望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说完,拉着俞慎的手来到内室。素秋出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又进屋,放下帘子准备饭菜。不多时,素秋亲手端出菜肴来。俞慎站起来说:“妹妹来回奔波,让我怎么过意得去。”素秋笑着进去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穿青衣的丫鬟捧着酒壶,还有一个老妈妈端着一盘烧好的鱼出来。俞慎惊讶地说:“她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不早点出来侍候,却麻烦妹妹呢?”俞恂九微笑着说:“素秋又作怪了。”只听到帘内吃吃的笑声传来,俞慎不解其中的缘故。到了散席的时侯,老妈妈同丫鬟出来收抬碗筷。俞慎正在咳嗽,不小心将唾沫吐到丫鬟衣服上,丫鬟应声摔倒,碗筷菜汤撒了一地。再看那丫鬟,原来是个用布剪的小人,只有四寸大小。俞恂九大笑起来,素秋也笑着出来,捡起布人走了。不一会儿,丫鬟又出来,像刚才一样奔忙。俞慎更加惊异,俞恂九说:“这不过是妹妹小时候学的一点小魔术罢了。”俞慎于是又问:“弟弟妹妹都已长大成人,为什么还没成亲呢?”回答说:“父母已经去世,我们是留是走还没有拿定主意,所以拖了下来。”接着两人商定了动身的日子,俞恂九将房子卖了,带着妹妹同俞慎一块西去。
回到家后,俞慎教人打扫出一所房子,让俞恂九兄妹住下,又派了个丫鬟侍候他们。俞慎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非常爱怜素秋,每顿饭都在一块吃。俞慎同俞恂九也是这样。俞恂九非常聪明,读书时一目十行,试着作了一篇文章,就是那些名望的老儒也比不上他。俞慎劝他去考秀才,俞恂九说:“我暂时读点书,不过是想替你分担些辛苦罢了。我自知福分浅薄,不能做官;况且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不时时担忧,患得患失,所以不想去考试。”
住了三年,俞慎考试又落了榜。俞恂九为他抱不平,奋然说:“榜上挂个名字,怎么就艰难到这种地步!我当初为成败所迷惑,所以宁愿清清静静地生活。如今看到大哥不能施展文才,不觉心热。我这十九岁的老童生,也要像马驹一样去奔驰一番了。”俞慎听了很高兴,到了考试的日期,送他去考场,结果他县、郡、道三场都考了第一名。从此俞恂九与俞慎一块更加刻苦攻读。过了一年参加科试,两人并列为郡、县冠军。俞恂九从此名声大噪,远近的人都争着来提亲,俞恂九都拒绝了。俞慎竭力劝说他,他就推说等参加乡试以后再说。不久,乡试完毕,倾慕俞恂九的人都争着抄录他的文章,互相传诵。俞恂九自己也觉得必定名列榜首了。等到放榜,兄弟两人却都榜上无名。当时他们正在对坐饮酒,听到这消息,俞慎还能强作笑语;俞恂九却大惊失色,酒杯掉在地上,一头扑倒在桌子下面。俞慎急忙把他扶到床上,恂九的病情却已经十分危险了。急忙喊妹妹来,俞恂九睁开眼对俞慎说:“我们俩交情虽如同胞,其实不是同族。小弟自己感到快要死了,受你的恩惠无法报答。素秋已长大成人,既蒙嫂嫂抚爱,你就纳她为妾吧。”俞慎生气地说:“兄弟这是胡说什么呀!你以为我是那种衣冠禽兽吗?”俞恂九感动地流下眼泪。俞慎用重金为他购置了上等棺材,俞恂九让人把棺材抬到跟前,竭力支撑着爬进去,嘱咐妹妹说:“我死以后,立即盖好棺盖,不要让任何人打开看。”俞慎还有话想说,俞恂九已经闭上眼睛死了。俞慎十分哀伤,如同死了亲兄弟。可是私下里却怀疑俞恂九的遗嘱奇怪。趁素秋外出,他偷偷打开棺材一看,见里面的袍服像蝉蛇褪下的皮。揭开衣服,有一条一尺多长的蠹鱼,僵卧在里面。俞慎正在惊讶,素秋急匆匆地进来了,惨痛地说:“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隔阂?我们所以这样做,并不是避讳兄长;只是怕传播声扬出去,我也不能在这里久住了!”俞慎说:“礼法因人情而判定,只要感情真挚,不是同类又有什么区别呢?妹妹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吗?就是你嫂嫂我也不会泄漏一句的,请你不要忧虑。”于是很快选定了下葬的日期,把俞恂九厚葬了。
当初,俞慎想把素秋嫁给官宦世家,俞恂九不同意。俞恂九死后,俞慎又同素秋商量这事,素秋不肯。俞慎说:“妹妹已经二十岁了,再不嫁人,人家会说我什么呢?”素秋回答说:“如果是这样,我就听兄长的。但是我自觉得没福分,不愿嫁给富贵人家。要嫁,就嫁给一个穷书生吧。”俞慎说:“可以。”不几天,媒人一个接一个的来,但素秋都不中意。先前,俞慎的妻弟韩荃来吊丧,见到过素秋,心里非常喜爱她,想买她作妾,同他姐姐商量。姐姐急忙告诫他不要再说了,怕俞慎知道生气。韩荃回家后,始终不死心,又托媒人传信给俞慎,许诺为姐夫买通关节,保证他乡试得中。俞慎听了后,勃然大怒,将捎信的臭骂了一顿,打出门去。从此与韩荃断绝了交往。后来又有个已故尚书的孙子某甲,将要娶亲时,没过门的媳妇忽然死了,也派媒人来俞慎家提亲。某甲家宅第高大,家财万贯,俞慎平素就知道,但想亲眼见一见某甲本人,就同媒人约定日期,让某甲亲自来见。到了那天,俞慎让素秋隔着帘子,在里边自己相看。某甲来了,身穿皮袍骑着骏马,带领一大帮随从,向街坊四邻炫耀自己的富有。再看他人长得秀雅漂亮,像个姑娘,俞慎非常喜欢。看见的人也都纷纷称赞,但素秋却很不乐意。俞慎没听素秋的,竟许了这门亲事,给素秋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花钱毫不计较。素秋再三制止,说是只带一个大丫头侍候就行了,俞慎也不听,终究还是陪送得很丰厚。
素秋出嫁以后,夫妻感情很好,但是兄嫂常挂念她,每月总要回来一趟。来时,妆盒中的首饰,总要拿回几件,交给嫂子收存。嫂嫂不知她的意思,姑且依从她。某甲从小父亲就没了,守寡的母亲对他过分溺爱。他经常和坏人接触,渐渐被引诱去嫖妓、赌博,家传书画、珍贵的古玩,都让他卖掉还债了。韩荃与他相识,便请他喝酒,暗中试探他,说愿用两个小妾加上五百两银子交换素秋。某甲开始不同意,韩荃再三请求,某甲的心有些动了,但又怕俞慎知道不答应。韩荃说:“我与他是至亲,况且素秋又不是他家中的人,如果事情办成了,他也拿我没办法。万一有什么事,由我出面承担。有我父亲在,一个俞慎有什么可怕的!”接着让两个侍妾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劝酒,并且说:“如按我说的办,这两个女子就是你家的人了。”某甲被韩荃迷惑住了,约定好交换日期,就回去了。到了那天,某甲怕韩荃欺诈他,半夜就在路上等着,看到果然有辆车子前来。掀开帘子,见里面的人果然不假,就领她们回家,暂且安置在书房里。韩荃的仆人又拿出五百两银子,当面交清。某甲便跑入内室,骗素秋说,俞慎得了急病,叫她赶快回家。素秋来不及梳妆,急匆匆地出来,上车就走了。夜里看不清方向,车子迷了路,走了很远,也没有到韩荃家。忽然看见两支巨大的蜡烛迎面而来,大家暗暗高兴,以为可以问路了。不一会,走到跟前,原来是一条巨蟒,瞪着两只像灯一样的大眼睛。众人害怕极了,人和马都逃窜了,把车子丢在路旁。天明了才会齐回去一看,只剩下一辆空车子了。他们认为素秋一定是被大蟒吃了,回去告诉主人,韩荃只有垂头丧气而已。
几天后,俞慎派人来看望妹妹,才知道素秋被坏人骗走了。当时也没有怀疑是素秋的女婿搞鬼。直到陪嫁的丫头回来,细说了事情的经过,俞慎才觉出其中有变故,不禁气愤至极,跑遍了县府到处告状。某甲很害怕,向韩荃求救。韩荃因为人财两空,正在懊丧,拒绝了他的要求,不肯帮忙。某甲傻了眼,没有一点办法。府、县拘票来到。他只好贿赂衙役,才暂时没被带走。过了一个多月,金银珠宝连同服饰全被他典卖一空。俞慎在省衙追究得很急,县官也接到上司严加追查的命令。某甲知道再也不能躲藏了,才出来到公堂说出全部实情。省衙又下传票,拘捕韩荃对质。韩荃害怕,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父亲。他父亲当时已退职在家,恼怒儿子的作为不守法,把他绑起来交给了衙役。韩荃到了各官府,说到遇见大蟒的变故,官府以为他是胡编乱造,将他的仆人严刑拷打,某甲也挨了好几次板子。幸亏他母亲整日变卖田产,上下贿赂营救,韩荃才受刑不重,免于一死,韩荃的仆人却已经病死在狱中。韩荃长期囚禁牢中,愿意帮助某甲送一千两银子给俞慎,哀救撤销这桩案子,俞慎不答应。某甲的母亲又请求再加上两个侍妾,只求暂作疑案搁一搁,等他们去寻访素秋。俞慎的妻子又受了叔母的嘱托,天天劝解,俞慎才应允不再去催。某甲家中已经很贫穷,想卖掉宅子凑点银两,宅子一时又卖不出去,就先送了侍妾来,乞求俞慎暂缓交银日期。
过了几天,俞慎夜里正坐在书房中,素秋同一个老妈妈忽然进来了。俞慎惊奇地问:“妹妹原来平安无事啊?”素秋笑着说:“那条大蟒是妹妹施的小法术。那天夜里我逃到一个秀才家里,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他说认识哥哥,现在门外,请他进来吧。”俞慎急得倒穿鞋子迎出去,拿灯一照,不是别人,原来是周生,是宛平县的名士,两人一向意气相投。俞慎拉着周生的手进了书房,摆酒宴招待,亲热地谈了很久,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素秋天将明时,去敲周生的门,周母接她进去,仔细询问,知道是俞公子的妹妹,就要派人通知俞慎,素秋制止了,就和周母住在一起。周母看她聪慧,善解人意,很喜欢她。因为周生还没有娶亲,就想把她娶来给儿子作媳妇,还含蓄地透露了这个意思。素秋以没有得到哥哥的同意而推辞。周生也因为与俞公子交情很好,不肯没有媒人就成亲。只是经常打听消息,得知官司已经说情调解,素秋便告诉周母想回家。周母让周生带一老妈妈送她,并嘱咐老妈妈作媒提亲。
俞慎因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长时间,也有意把素秋嫁给周生。听说老妈妈是来作媒的,非常喜欢,就同周生当面订好了这门亲事。原先,素秋夜里回来,是想让俞慎得了银子后再告诉别人,俞慎不肯这么办,说:“以前是因为气愤无处发泄,所以想借索取钱财让他们尝尝败家的苦头。如今又见到妹妹,一万两银子也换不来啊!”马上派人告诉那两家,官司算了结了。又想到周生家不太富裕,路途遥远,迎亲很艰难,就让周生母子搬来,住在俞恂九原来住过的房子里。周生也备了彩礼,请了鼓乐队,举行了婚礼。
一天,嫂嫂同素秋开玩笑:“你如今有了新女婿,从前和某甲的枕席之爱还记得吗?”素秋笑着问丫头说:“还记得吗?”嫂嫂感到疑惑,就追问她。原来素秋在某甲家三年,枕席之事都是让丫头代替的。每到晚上,素秋用笔给大丫头画好双眉,让她过去陪某甲。即便是对着蜡烛坐着,某甲也分辨不出来。嫂嫂更加惊奇,请求素秋教给她法术,素秋只笑不说话。
第二年,是三年一次的大会考。周生准备同俞慎一块去赶考,素秋说:“不必去。”俞慎强拉着周生去了,结果俞慎考中了,周生落了榜。回来后便打算不再去应考了。过了年,周母去世,周生再也不提赶考应试的事了。
一天,素秋告诉嫂嫂说:“以前你问我法术,我本不肯用这些来惹别人惊骇。现在要离别远去,让我秘密传授给你,也可以躲避兵火。”嫂嫂吃惊地问她缘故,素秋回答说:“三年后,这里就没有人烟了。我身体弱,受不住惊吓,要去海滨隐居。大哥是富贵中的人,不能一起去,所以说要离别了!”就将法术全部教给嫂嫂。几天后,素秋又告诉俞慎。俞慎留不住她,难过得流泪,问:“到什么地方去?”素秋也不说。鸡一叫就早早起来,带一个白胡须的老仆,骑着两头驴走了。俞慎叫人暗暗跟在后边送她,到了胶州、莱州一带,尘雾遮天,晴天后已经不知道她们往哪里去了。
三年后,李自成率众造反,村里的房屋变成了一片废墟。韩夫人剪个布人放在大门里面,义兵来了,看到院子里云雾围绕着一丈多高的天神守着,就吓跑了。因此,全家得以安然无恙。
后来,村中有一个商人到海上,遇见一个老头,像是素秋的老仆。但是老头的胡子头发全是黑的,不敢贸然相认。老头停下笑着说:“我家公子还安康吧?请你捎个口信,素秋姑娘也很安乐。”商人问他住在什么地方,老头说:“很远,很远,”就急忙走了。俞慎听说后,派人到海边四处寻访,竟没有一点踪迹。
异史氏说:“文人墨客没有做官的福相,由来已久。俞忱其初的想法非常明智,可惜他不能坚持到底。他哪里知道瞎眼的考官,只看重人的命相,并不看重人的才华啊!一次乡试落了榜,便默然死去,这蠹鱼一般的书痴,何等可悲!雄的想飞而夭亡,何如雌的潜伏而长存。”
注释
[1]旧家:犹言世家。
[2]冠玉:装饰于帽上之玉。此用以比喻美男子。
[3]订为昆仲:结为兄弟。
[4]以名减字为忱:指减去原名的“士”字,单名为忱。
[5]踧(cù促)落:犹言冷落。
[6]行炙:端送菜肴。
[7]卜紫姑之小技:紫姑,详见《花姑子》注。自唐以来有祭紫姑之俗, 正月十五日图其形,夜间迎之,以卜祸福。此指其剪帛为人之幻术。
[8]即世:去世。
[9]侍郎:明清时,中央各部的副长官。犹女:侄女。
[10]艺:制艺,指八股文。
[11]老宿:老成有名望的人。此指宿儒。
[12]下第:落榜。
[13]中热:躁急心热,指热心功名仕进。
[14]试期:此指“童子试”试期。
[15]邑、郡、道皆第一:在童试中,县试、府试、院试都获得第一。
[16]场后:此指参加乡试以后。
[17]强作噱(iué决):意谓强作笑语,表示旷达。噱,谈笑,大笑。
[18]已登鬼箓:意谓必死。鬼箓,死者名册。陶渊明《拟挽歌辞》:“昨
暮同为人,今且在鬼箓。”
[19]媵之:收之为姬妾。媵,指姬妾婢女,这里作动词。
[20]乱命:病重昏迷时的遗言:谓其主张荒谬。《左传·宣公十五年》: 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生病时命其子颗曰:“必嫁是。”病重时又说:“必 以为殉。”武子死后,颗将嬖妾嫁出,曰“疾病则乱,我从其治也。”
[21]人头畜鸣:意思是,外貌是人但行为像畜牲。
[22]良材:上等棺木。
[23]力疾:竭力支撑着病体。
[24]蜕(tuì退):蝉蛇之类脱下的皮。
[25]蠹鱼:蛀蚀书籍的小虫。银粉细鳞,形似鱼,故名。
[26]传布飞扬:传播声扬。
[27]礼缘情制:礼法因人情而制定。
[28]卒无所可:始终没有称心的。可、可意、中意。
[29]小妻:妾。
[30]买乡场关节:意谓代公子行贿,买通关节,使之乡试中式。乡场: 乡试。
[31]致意者:转达意向的人,指媒者。批逐:掌嘴驱逐。批,批颊。
[32]甲第:旧时显贵者的宅第。云连:与云相接,形容高大众多。
[33]躬谒:亲自来见。
[34]奁(lián 连)装:犹妆奁,陪送嫁妆。
[35]匪人:行为不正的人。
[36]鼎彝:鼎和彝都是古代青铜器,这里指珍贵的古玩。
[37]戏债:赌债。
[38]支系:宗族的分支;此指同族。
[39]诈谖(xuān 宣):欺诈。
[40]逴(chuó绰)行:远行。
[41]情迹:事情的经过。
[42]遍愬郡邑:向府、县都提出诉讼。愬,同“诉“,诉讼。
[43]宪府:旧时称御史为“宪府”。此专指朝廷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 衙门。如清代称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为“三大宪”。
[44]休致:官吏年老去职。清制,自陈衰老,经朝廷允许休致的,称自 请休致:老不称职,谕旨今其休致的,称勒今体致。
[45]词枝:意谓胡扯乱编。《易·系辞下》:“中心疑者其辞枝。”《疏》:“枝,谓树枝也,中心于事疑惑,则其心不定,其辞分散若间枝也。”
[46]敲楚:扑责。楚,刑杖。
[47]瘐毙:病死狱中。
[48]倒屣(xǐ喜):古人席地而坐,客人来,急于出迎,把鞋子倒穿。 形容热情欢迎。
[49]宛平:旧县名,在今北京市南部。
[50]颠末:事情的原委。
51]微言之:婉转含蓄他说明心意。
[52]交契:交情很好。契,意气相合。
[53]关说:调解说情。
[54]罢之:指罢讼。
[55]赊远:遥远。
[56]币帛:作纳聘之礼。鼓乐:供迎亲之用。
[57]大些:明清科举制度,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叫“大比”。
[58]卫:驴的别称。
[59]尾送:据铸雪斋抄本,原作“委送”。
[60]胶莱之界:胶州、莱州一带,今山东省东北部沿海地区。
61]闯寇犯顺:指明末农民起义军李自成率众造反,反对明朝统洽。李 自成称李闯王。闯寇,是作者对闯王的蔑称。犯顺,以逆犯顺,谓造反作乱。
[62]韦驮:佛教天神,居四天王三十二神将之首,佛教列为护法神。其 塑像一般穿古武将服,手持金刚杵,威武高大。
[63]“猝不”以下及“异史氏曰”中个别阙字,均据铸雪斋抄本补。
[64]管城子无食肉相:意谓文墨之士没有做官的福相。黄庭坚《戏呈孔 毅父》诗:“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文书。”韩愈《毛颖传》以笔拟 人,称之为管城子,这里借以代指读书人。
[65]糊眼:谓眼睛昏眊,喻无辨识能力。主司:主管官员,此指科场试 官。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