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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悼亡诗的情感
元稹在妻子韦氏故去之后,写下大量悼念亡妻的诗篇,这诸多悼念亡妻之作,可谓句句含泪,曲曲传情,其间饱含着诗人内心深处真挚而浓厚的情感。
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艳诗及悼亡诗》中则具体指出:“元氏长庆集第九卷悼亡诗中有关韦氏之作,共三十三首。”这诸多悼念亡妻之作,可谓句句含泪,曲曲传情,其间饱含着诗人内心深处真挚而浓厚的情感,具体而言,可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悼念亡妻,赞其贤
罗洛梅说过:“有些人(也许是大多数人)直到通过某人的死,体验到友谊、奉献、忠诚的可贵之后,才懂得什么是真挚的爱。”[2]死亡不仅丰富和建构了爱,使爱得到升华,面对死亡的事实,生者在感到痛苦与绝望的同时,亦使彼此之情化作了永恒,使彼此之爱得到了永生。斯人已逝,在黯然神伤、幽咽泣血的同时,一首首痛彻心扉的悼亡诗演绎而成。
元稹之妻韦丛,乃太子少保韦夏卿幼女,20岁时嫁于元稹,夫妻二人情深意笃,然而韦氏却在七年之后不幸亡故,诗人有感于妻子生前种种贤德,面对如今伊人已逝的现实悲不自胜,于是写下大量悼亡诗,以抒哀悼之情,其间不乏对妻子勤劳、善良、贤淑、端庄的称赞及其与自己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叹道。
清代蘅塘退士评论元稹《遣悲怀三首》曰:“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3]现以其中第一首为例: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首联“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用东晋宰相谢安最宠爱的小侄女谢道韫来借指韦氏,由此而道妻子婚前地位之尊贵及生活之优裕;同时又以战国时齐国贫士黔娄来自喻,两相对比之下,感叹韦丛之不攀富贵而屈身下嫁。“百事乖”三字正是对二人婚后生活的概括,由此引出中间两联,即当看到“我”没有衣服可替换时,贤惠的妻子便翻箱倒柜地搜寻;当“我”软磨硬缠地想要喝酒时,便又拔下金钗去换钱;平日里虽以野菜豆叶充饥,妻子却不以为苦反而吃得很香甜;即使以老槐树飘落的枯叶烧柴做饭,也毫无怨言。往日里这“搜荩箧”、“拔金钗”、“甘长藿”、“仰古槐”的一幕幕如在眼前,同时,妻子为“我”寻衣的体贴入微,替“我”换酒的善良温顺,甘以野菜充饥的乐观忠贞,又以落叶为柴的憔悴艰辛,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于是,韦丛这样一位甘于贫苦、坚贞温顺的`贤妻形象便呼之欲出。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二,同样叙述了日常生活的一件小事:诗人某一天在整理杂物时,“检得旧书三四纸”,这恰恰是亡妻生前写给自己的几页信纸,由“高低阔狭粗成行”可见,上面的字写得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字与字间大小不匀,行与行间也时宽时窄。信中妻子“自言并食寻常事,惟念山深驿路长”。对于自己在家中所过的“并食”生活,妻子心甘情愿地默默承受而从不抱怨,心中唯一牵念不忘的却是远行的丈夫在深山驿路上的奔波劳苦。如此一来,不仅展现了韦氏“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的贤淑品性,更体现出她的体贴细心,以及对丈夫深挚朴实的爱。
元稹赞同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其诗“感于事”而“动于情”,以“言直而切”、“辞质而径”著称。在诗人众多的悼亡诗作中,都选择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入诗,通过对生活细节的真实描写,一位辛劳持家的妻子形象跃然纸上,亡妻的品格亦得到空前的升华。
二、自悼自叹,悲苦无限
悼亡诗本是生者对死者表达哀悼之情的一种方式,而在悼念亡者之外,又不乏诗人自悼的情怀。所谓“自悼”,乃是“个体对生存状态面临命运摧折时的一种情绪反应”。[4]所爱之人的死亡,其冲击性和悲剧性更甚于个人生命的消逝。逝者长已矣,而生者却不得不在思念中孤独地生存,“忆君情悲满,肝肠尺寸断”。正是这种人生苦痛的真实写照,于是,诗人便会将对亡妻的思念与对自身的伤悼紧密联系起来,即将悼亡与自悼同时融入到对生与死的感悟之中。
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三,诗曰: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首句“闲坐悲君亦自悲”直言诗人在哀悼妻子的同时亦不乏自我伤悼,纵使人生能有百年,亦不过是浮息一瞬,妻子的芳华早逝,更让他感叹人生无常、寿命有限。颔联引用邓攸和潘岳的典故,邓攸心地善良,保全了侄子却落得终生无子的结局,正是命运的安排;潘岳的悼亡诗即便写得再好,对于死者而言,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此时此刻,诗人不免想起自己当下的境遇与古人是何其相似,不觉悲从中来。一心希望自己能与妻子死后同穴,但这缥缈的希望又似乎无望;而想要来生再续前缘的想法更似一种虚无的幻想。今生的自己,唯有以“终夜长开眼”的方式坚守着对于亡妻之爱,希望能够以此报答她那平生未展之眉。
诗人这种对于命运的思考,“表面看来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受中,深藏着的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强烈的欲求和留恋”。[5]确切地说,则是元稹对于韦丛生前夫妻生活的深切怀念和留恋。全诗由悼念亡妻继而自悼自叹,诗情亦愈转愈悲,不能自已。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八,诗曰:
小于潘岳头先白,学取庄周泪莫多。止竟悲君须自省,川流前后各风波。
诗人言说自己因贤妻的早逝而加快了衰老的速度,在孤独而忧伤的煎熬中头发渐白,试图以庄子丧妻来宽慰自己把妻子的早逝看得淡一些,想到死亡乃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便又在追悼亡妻的同时感伤自己未老先衰、时命不定。
另外,在悲叹人生有限、命运无常,妻子故去之后自己孤独伤痛的同时,诗人还在一些悼亡诗中饱含着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坎坷后的身世之感。韦丛故去之时适逢元稹仕途不顺之期:元和四年,诗人因弹劾不法而获罪权贵,六月即被出分务东台,至洛阳后不久,即遭丧妻之痛。元和五年三月,又因得罪宦官而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可谓命运乖蹇、仕途失意,心情极度苦闷,其悼亡诗在追悼亡妻的同时,又抒发着个人仕途失意之悲。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一,诗曰:
伤禽我是笼中鹤,沉剑君为泉下龙。重纩犹存孤枕在,春衫无复旧裁缝。
诗人以伤禽来自喻,足见其心境之悲苦。有言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既是笼中之鹤,自然不能与空中自由飞翔之鸟、水中自在游动之鱼相比,诗人已遭丧妻之痛,如今又满腹才华而备受排挤,空有一腔抱负无法施展而无人诉说,更觉孤苦无助。
哀莫大于死别,悲莫甚于生吊。妻子的芳华早逝使诗人对生死有了深刻的感悟,他感慨命运之无常、人生之有限,同时又痛吟生活之孤苦,继而悲叹怀才之不遇、仕途之坎坷,在悼念亡妻之中又饱含了多重自悼自叹的情怀。
三、悼念至情,感发哲理
深深哀悼意,幽幽相思情。在对于亡妻生前种种的怀念之中,体现着夫妻二人深挚的情感。这种至情,在元稹笔下,已然达到一种哲理的高度。
《遣悲怀三首》通过“搜荩箧”、“拔金钗”、“甘长藿”、“仰古槐”等细节,尽言夫妻生活之艰苦,今日俸钱已过十万,本该共享轻闲优裕的生活,而妻子已然不在。遥想妻子下嫁于自己的七年中,常常过着“并食”的清苦日子,昔日戏言身后之事,如今真的来到眼前之时,诗人只有痛苦与无奈,不禁发出“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感慨,这是诗人对生活经验的概括总结,更是诗境的升华,道出了人生至理。
诗人另有《离思五首》,其四曰: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曾经见识过沧海之深厚宽广,再看到其他地方的水,便会觉得相形见绌、不值一看了;曾经看到过巫山之霞蒸云蔚,再去看其他地方的云,都会觉得黯然失色、不值一提了。诗人正是以“沧海”和“巫山”为喻,意谓夫妻间的感情犹如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其深广和美好乃是世间独有、无与伦比的。正因如此,诗人从美丽的“花丛”中走过,才会懒得回顾,这不仅是为了专心于品德学问的修养,更是为了表示对妻子的忠贞之情。
诗人借助侧面烘托来揭示个人情思,或许仅仅是想以此来怀念妻子,称颂其为自己心中的“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表现自己对爱情的忠贞。然而,这首七绝在极其有限的形式中,却以其强烈的象征性和暗示性,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内涵。在后人看来,它是表达至情的佳句,更是表达至理的名言。尤其是前两句,诗人取譬极高,用笔极妙,如今其内涵早已脱离情爱的限制,而上升到一种人生哲理的高度:已然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如若再遇荆棘,自是无须胆战心惊的;曾经见识过大世面追求过高境界之人,他日再度回首,亦不免发出“沧海”、“巫云”之感慨。同样,“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在诗人心中,这是自己对妻子的忠贞,对爱情的忠贞。在我们看来,其意却不仅限于此,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视外界诱惑而坚持自我、执著追求的表现呢?也正是由于诗歌本身所蕴含的这种无限生发性,《离思》其四已然成为千古传诵的至理佳句。
综上所述,元稹悼亡诗从哀悼亡妻落笔,其间亦不乏自悼自叹情怀,在对人生和生命有了深刻的思考之后,又将诗歌提升到一种哲理的高度,终以其真挚之情感、深厚之意蕴、纯熟之艺术而成为中国古代悼亡诗中的一朵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