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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鹧鸪天。清晨。扬州。善府。
二姨太一身水红绸子衫褂,体态妖娆,正自梳妆。
细细对镜匀着胭脂,半晌,打量着镜中芙蓉如面柳如眉,作势嫣然一笑,樱唇微裂齿如编贝,二姨太甚是满意。又从首饰箱里挑出老爷刚送的玛瑙点金耳坠子,换上颜色相配的嫩黄锦缎,全身上下艳如春日雨后的新开芍药,清丽娇媚。只披着一头黑缎子似的柔顺长发尚未挽起,二姨太并不着急梳头。只转身来,娇腔如啼:
“老爷,该起了。今儿不是还要去赴黄将军的宴会么,我叫香肩进来伺候?”
低垂的红色幛幔里,老爷哼了一声。二姨太便扬了扬声调儿,还是那么娇媚可人:“香肩,园里新开的花儿可采好了?拿进房里来摆着,伺候老爷梳洗吧。”
“哎,来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回应,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浅绿色布衫布裤的少女手捧一大束怒放的杏花轻轻巧巧的走进来。那少女,面皮白净五官清秀,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两个辫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装饰——最好的装饰,就是手里那殷红如血的花枝衬着素白俏丽的面庞,直映的二姨太眼睛有些发花。
二姨太转身带门,出去外间,道:“先伺候老爷,待会儿给我梳头。”
香肩把花儿插好在屋角的定窑美人肩花瓮里,走到床前去打起帐子,垂了眼睛,不敢看老爷,只蹲了蹲身子给老爷行了个礼,便要去给老爷拿外穿的长衫。老爷清瘦如柴,年纪总快五十了,香肩最怕看老爷的眼睛,象有锥子一样,能把人钻透了吞掉了。其实老爷平时也不凶,对香肩尤其和蔼。
香肩半跪着,低声请示老爷:“老爷今儿穿什么长衫?昨儿晚上我照姨奶奶吩咐,把吴管家新采办来的府绸衫子给预备好了。”
老爷哼了一声,道:“那个就行,身上这内衣不舒服,你先伺候我换了。”
香肩顿时脸色涨红,道:“是,我出去请姨奶奶进来。”
转身欲走,却被老爷清矍有力的十指从身后牢牢扣住,不及惊叫一声,便被拖进帐子里,外层的红幔子也重重落下,一床的抖动和挣扎,无力承担……
半晌。一切平静依旧。
幔子被狠狠掀开,香肩捂着脸掩着胸前衣襟篷头散发冲了出去。二姨太捧着洗脸盆,走进房里,伺候着气喘吁吁的老爷换了衣衫,洗漱出门。然后自己叫丫鬟小桃伺候了早饭,换了出门衣裳,携了把苏绣美人扇,便摇摇的下楼,给大太太请安去。
大太太正督导着大少爷善轩功课,看见二姨太摇摇摆摆进来,心下不由一阵厌恶,便道:“你自去书房用功吧,明儿先生就回来了,把先生留的功课好好温习着。”
大少爷下地,候着丫鬟收拾好功课,说声告退,又向二姨太略施一揖,便退了下去。二姨太不由得啧啧赞出声来:
“不是我奉承太太,这大少爷虽然小小年纪,诗书礼节样样都好,真真是我们这样大家子出来的少爷。可恨我那个昭儿,和大少爷是同一天生的,怎么就天上地下差了这么远呢。成日家只懂得顽皮捣蛋,惹了老爷多少骂,只是不长进,恨死我了。”
大太太漠然一笑,伸手端过几上的茶碗,用盖子抿了抿茶叶,慢慢啜了一口道:“孩子还小,妹妹不必着急——老爷出门了?”
“是,出门了。有个事情,我讨太太的主意。”
大太太锐利的看了二姨太一眼,放下茶碗,森然道:“可是为你屋里那个丫头?”
“正是为了那个蹄子,太太前些日子提醒我,说香肩已经大了赶快送出去配人,我想着这丫头伺候我久了,总有几分情分,便让吴总管好好在家里下人里头,挑个人品好模样好的小子,谁知道这么一耽误,便出事了。”
说到这里,二姨太故意停了停,大太太只端详着自己手上的祖母绿扳指,并不说话,一下子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二姨太忙补救的咳嗽了两声,接着道:“昨儿晚上,老爷突然跟我闹起来,说要收了那丫头,我死也不肯。为这个,我对太太都一肚子愧疚,我也是进了善府之后,才知道老爷当初入赘时候的话,说了绝不娶妾的,我自己已经造孽了,这辈子亏欠太太的下辈子都还不上,怎么能再答应老爷收香肩呢。”
大太太还是不吱声儿,刚巧桌子上爬过一只指爪细细的蜘蛛,旁边丫鬟连忙拿了手绢儿便要来来拭。大太太已一个指头按下去,按住了蜘蛛的身子,露在指头外的几只细细的脚便不停挣扎爬划着。大太太指头儿再用些力,那蜘蛛便不动了,刚才那丫鬟吓的脸上变色,不敢言语,只连忙把桌子擦拭干净,便要来伺候大太太洗手。大太太不耐的一挥手,道:“怎么不说了,接着说。”
二太太用扇子捂着心口,连忙道:“春日了,这蚊蚊虫虫的就是多,我那屋子也是——我不答应,老爷也就罢了,结果今儿早上,奶妈子毛毛躁躁的说我那个孽障夜里开始起了高烧,我忙着张罗请大夫,就眼不见那么一回子,老爷就……现下那丫头正在屋里寻死觅活得哭呢,问她什么主意她也不说,我打量着……”
大太太不容二姨太说完,锐利的嗓子如同一把尖刃插了进来:“她能有什么主意?凭她什么主意,这善府的门,是进不来的。寻死觅活,死了倒也干净,不用养丫头抢汉子那么下作,十几岁的毛丫头,就知道不干不净的勾引男人,日后能有什么好!便是能生上一男半女,也不清楚什么人下的种!”
二姨太紫胀了面皮,半晌道:“可不是这个理儿么,我也这么跟她说的,只是老爷的脾气,太太是知道的。如今,那丫头是他眼前的新人儿,谁敢动她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敢违拗老爷,可也绝不敢欺瞒太太,正为这个揪心呢。”
大太太恨恨道:“你先回去吧,我仔细想想,你先绝了那丫头的想头,要不然,别怪我心狠!”
二姨太温顺的低了头,应了声“是”,便缓缓的带了小桃退出去。
背后大太太恨恨得盯着她的背影,指甲深深的嵌进椅子的扶手里。旁边的心腹丫鬟凑上来,道:
“太太,我看二太太没安什么好心。这摆明了她用自己的丫头讨老爷的欢心。”
“哼,还不止这个。她这是给我下难题,老爷当初入赘,跟我赌过咒说不娶小,她偏偏给老爷弄一个,那丫头还小,一旦怀上了老爷势必要娶进来。我善府的门,岂是那么好进的,便是老二,当初要是没有她家那500亩良田,我也决不会答应老爷破誓,如今那穷丫头更别做梦。想跟我斗,我就让她看看我的手段!”
傍晚,花园的荷花池便浮起了一具浅绿色衣裤的影子,被下人看见,忙忙得打捞上来,正是一天不吃不喝关在房里的香肩。
夜来掌灯时分。
老爷醉醺醺的唱着小调儿,晃上了二姨太的小楼。二姨太正在灯下垂泪,见势忙用绢子抹抹眼角,对镜打量了一下,上来扶老爷,道:“今儿个想是高兴,怎么喝了这么多呢,哎呀,老爷小心,我先扶您上床吧。小桃,进来伺候。”
老爷干瘦的身体重重压在二姨太身上,直压了她一个趔趄,忙叫小桃进来帮手。老爷干笑了两声,道:“香肩呢,叫香肩进来,老爷我今儿高兴,要打赏。”
二姨太眼圈一红,道:“老爷,那丫头命薄,没福气伺候你了……”
说着,眼泪便扑簌簌的往下落。老爷一惊,酒便醒了几分,沉声问:“怎么回事?”
二姨太挥手让小桃出去,把老爷扶到椅子边坐下,捧上备好的浓茶,道:“老爷,先喝口茶压压酒。今儿您出门之后,我去给大太太请安,也不知道大太太消息怎么那么灵通,竟然跟我说起香肩。想是今儿早上的事情,不知道谁报告了去讨好儿。大太太很生气,说老爷当初发了誓的……”
老爷“嘭”的一拍桌子,满面怒容,看着二姨太的眼神也不由凶狠起来。
二姨太被吓得娇躯一颤,便跪了下来,道:“老爷,您别生气,您还是要保重身子,不然,人家都不敢说了。大太太的意思以前也跟我提过,要把香肩配人嫁出去。我不敢顶撞,只想等老爷回来拿主意。午饭前我叫了香肩来问,那丫头倒还知道善府的恩德,说自从死了娘被我带进善府,这几年吃穿不愁,上下也都敬她,如果能一辈子伺候老爷,不出去,便是没名分也是肯的。我想这么着,便不碍大太太什么了,也就放下心来,叫香肩不用伺候,自去散散,她就欢欢喜喜出去了。谁知道,到了下傍晚,那丫头便被发现死在花园的池子里头,呜呜呜,我也不晓得她怎么就动了这个寻死的心,前半晌还好好的,怎么一时人就死了呢……”
老爷听得脸上阴晴不定,道:“尸首呢?没惊动官府吧?我们善府一向是积德行善之家,这种丫鬟不明不白寻死之事千万不能传出去。”
二姨太用绢子抹抹泪,站起身,道:“我当时就慌了神,所以说大太太毕竟是大家子出身,懂得利害,她跟老爷的话一样,说事关善府名声,不许吵嚷。只悄悄的让吴管家带了个心腹趁着天黑,偷偷运出去埋了。满府里头都下了死令,谁要漏出去半个字,就没活路了。好在香肩无亲无故,唯一一个娘在她进府前已经死了,不然要是亲属要起人来,还真遮掩不过去。”
老爷大口喝了口茶,皱眉道:“这茶好苦。那丫头既没这个福分,就算了。只是我听你说起来,她不象是自己要寻死的意思,是不是谁在里头捣鬼?”
刚刚站起来的二姨太,吓得连忙又跪了下来,道:“老爷明鉴,我既把那丫头给了老爷,就绝不敢再反悔。那丫头自从五岁死了娘,便一直跟着我,我们主仆情分老爷也是知道的,我绝不敢争宠害命啊。再说,承天保佑,我自肚里没了一个之后,天天吃斋念佛,好不容易有了昭儿,我也算靠儿子站稳了在善府的根基,怎么还敢乱害人命自毁阵脚,这害人性命可不是小事,真的扯出来了,老爷的性子我是知道的,绝饶不了我。”
老爷点点头,伸手扶起二姨太,道:“我也知道你出身小户人家,没那么大胆子,今日大太太既知道了早上的事,她怎么说?”
“大太太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叫香肩绝了念头,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不敢说,只是大太太的气话罢了。”
老爷猛地举起茶盅,狠狠摔在地上,茶水和碎屑飞溅,泼脏了二姨太半边大红嵌花洒金裙子。
一夜无话。
老爷起身后,没惊动任何人,自己去了空关日久的书房,独自一个人捧着一本《道德经》,愣愣的出神。老爷有种不祥的感觉,凭着多年的直觉,发现自己在一个阴谋里,或者说在一个算计里,越陷越深。
善府。后园一角。
桂荫楼。旧书房。
老爷起身后,没惊动任何人,自己去了空关经年的旧书房,独自一个人捧着一本《道德经》,愣愣的出神。老爷有种不祥的感觉,凭着多年的直觉,发现自己在一个阴谋里,或者说在一个算计里,越陷越深。
老爷环顾着这个旧书房,仍是三十年前初到善府的摆设,似乎岁月在这里停顿了一般。自从娶了善府大小姐,这桂荫楼和书房便弃用了,灰尘落满书架桌椅,蛛丝儿也结满在画梁上。这书房是府里除了大太太之外,唯一见证了老爷从一个穷酸小子到一方富贵善人的。像避着大太太一样,老爷也在有意无意的淡忘这个书房,但这么多年,每当遇到什么解不开的烦难,老爷又总背了人悄悄儿到这里——老爷既恨这屋子见证了他的寒微,又爱它见证了他的谋略和成功。
当年初见大太太,她尚是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声大气儿也不出的千金小姐,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温顺听话的做善老爷的掌上明珠——包括接受这桩婚事,从善府小姐变成善府主事太太——大太太算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只可惜容貌并不顶美,对人也太严苛了些。
这些年,她仗了当年一个誓言,行事越来越出格。虽说寒微时候,自己是投亲来的善府,幸得善老爷青眼相看,后因善老爷无子嗣,便入赘承了宗祧。几十年的富贵,确实承蒙善府和大太太所赐,只是大太太也欺人太甚了。如今往来的达官贵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说昨日黄将军的宴席,便是为了娶第九房设的,只有自己,因了当初的誓言,不得娶妾,落了人背后多少的笑柄。
娶二房的时候,倒也算是一举两得,略施小计,便赚了二房娘家的五百亩良田和一个美人儿,也亏得大太太贪财,看在那五百亩良田的份上才肯点头。除此之外,这女人做事越来越不成体统,以前大吵大闹把府里一个我刚弄上手的浆洗寡妇撵出去,倒也罢了;后来竟然向二房的肚子下手,用下了药的莲子羹活活打下一个成形的男胎来,无非是因为当时,她自己只有个小姐嫩蔻,怕二房先生下少爷来。
二房也可怜见的,怀昭儿的时候,那个小心谨慎劲儿,如今孩子都十岁了,还是一下不敢松心,生怕一个眼错不见招了毒手。如今,香肩这丫头我早上刚弄上手,下午她连吵嚷都不吵嚷,就下了手,这样下去,这个女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善府历来人丁凋零,到了大太太这一代,干脆断了香火,不得已才出入赘之下策,如今她已有一子继承善氏宗祧,有没有丈夫已经无关大局。夫妻情份早已稀薄,有我一日她便一日不能重掌善家大权,且昭儿的存在分薄了她善家产业,终究是她的心腹大患,若她铁了心对付我,实在是危险之极,这女人脸酸心狠,行事狠毒……
老爷越想越是心惊,站起身来,不由有些气闷,便想推开书房的雕花隔扇,看看楼下牡丹园里,去年刚移了来的一株名种,叫做葛巾紫的,花开得如何了。手刚碰上隔扇,忽听到“咭儿”一声女子的娇笑,老爷不自觉地停住手,侧耳细听,分辨这似乎熟悉的声音。只听得那女子嗔道:“想是你要死了,府里那么些帐不弄,跟着我到牡丹园来干什么?”
“我想你想得紧,帐半日不弄死不了,我半日不见你,要出人命的,心肝儿。”
那女子撒娇不依道:“嘻嘻,我不信你这些甜嘴蜜舌的,我摘了新开的牡丹要赶紧回去,否则一时寻不到我,该惹他起疑心了。”
那男子声音,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不得自由,不过我不计较,只要每日间,能看到你,看到我们的孩儿越来越成器,我就满足了,梅妆,多保重。”
楼下恢复了寂静。
老爷心口“轰”的一声,象被闷雷打了一般,半日恢复不过来,那女子的声音他分明听得出,是二姨太一把滑腻娇柔的嗓子,更何况最后一声“梅妆”,这本是二姨太做姑娘时候的闺名。而那男子,正是府中管家无疑,吴南陌。
老爷脚步有些虚浮,摸索着坐回书桌前的椅子里,刚才的对话一遍遍轰隆着滚过脑际,最后定格在五个字上:“我们的孩儿!”
老爷一拳砸在桌上,这个贱人,自从进了府,我百般爱怜,吃穿用度样样是最好的,花在她身上的银子,就是照她样子打,也打得出这么个人来了。竟敢私通管家,还堂而皇之生了个杂种出来在府里冒充二少爷。打量我是吃素的,在我眼皮底下做出这样没脸面的事来,贱人野男人杂种,我一个个收拾,瞧你们哪一个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老爷强自压下一腔怨毒,慢慢踱步,踱过园子,走回那雕梁画栋,往日里金屋藏娇,如今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的娇卧楼。
老爷心里是兴奋的,因为他已经有了最好的计策。
娇卧楼。
瑞脑销金兽。
老爷走进二姨太的屋子,一股子细细的甜香弥漫着,二姨太罗衣绣袂,上穿月白底子晕染着朵朵绯红梅花的紧身掐腰绸缎小衫褂,下面是同色的绯红滚了墨绿边儿裙子,一头黑压压的长发松松的斜挽了个发髻,只插着一枝绿莹莹摇晃晃的翡翠步摇。二姨太正摆弄着新采下的牡丹花,那盛开的牡丹更衬得二姨太靛青的头,雪白的脸,说不出的妩媚风流,一眼看上去,美人名花,相映生辉,富贵荣华。
老爷咳了一下,二姨太抬起头来,忙笑着迎上来,道:“老爷,您前儿提到牡丹园里头去年移栽的名种,说不知道开花了没有,我方才特地去看了,已经开了,便折了几枝回来,插着给老爷看。”
老爷哼了一声,道:“嗯,开得不错,果然是名种牡丹,我刚才从旧书房过来,倒忘记看了。”
二姨太脸色微微一变,道:“老爷总不去旧书房的,一直说那儿太偏,怎么今儿倒有雅兴了?”
老爷道:“府里我也该多走走,各处看看——对了,去年冬天你提到,要我带你和昭儿出去走走。我看是时候了,听说苏州的春色已是极盛,我便带你去逛逛吧——昭儿不能去,他们回家奔亲丧的先生,刚刚回来,已经落了不少功课,昭儿心又野,不能宠坏了他。你收拾收拾,把昭儿和奶娘拜托给大太太,然后我们就动身吧。”
二姨太忙道:“老爷,我舍不得昭儿,如果昭儿不能去,我也不去算了——您也知道,这孩子心野,离了我一日,不知道能淘成什么样儿呢……”
老爷一甩袖子,不悦道:“我想去苏州逛逛,顺便拜访几个老友,要你作陪,请不动么?”
二姨太不敢再说,低头道:“老爷别生气,人家遵命便是,做娘的舍不得孩子,多说了两句,请老爷担待,我这就是去收拾行装,再去拜别太太——老爷也要过去说一声才好。”
“那个女人我不想见,我不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二姨太第一次带着二少爷昭儿和奶娘出现在大太太的房里,神情局促。大太太一如既往的冷漠而令人生畏。二姨太怀里搂着昭儿,陪笑对大太太道:“太太,老爷说苏州那边有个老朋友,也不知突然发了什么兴致,邀老爷去逛几天。老爷答应了,说想带太太去,只是这阖府上下几百号人,成天穿衣吃饭都要等太太安排号令的,家里的生意也离不开太太做主,因此上只得罢了。我原不肯跟去的,只是老爷一直说我不懂大家规矩,该出门去见些世面,所以恩准让我跟着。昭儿也不小了,平时凡事有奶娘照应着,下人做事难免有些着三不着两的,所以我想拜托给太太,请太太给费心几天。”
大太太心头极怒,出门之事,老爷从未提过半个字,便是出门拜访亲友,也该是带着正室太太,才是大家子做派,怎的就带这个上不得台盘的,谁许她成日家打扮得跟妖精一样,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这些都不说,老爷就该来亲自辞行,就她把个孽种带来交待算什么,真正是不把人放在眼里。
大太太干笑道:“你自放心去吧,不过几日工夫就回来了,奶娘也跟了小少爷这么几年了,我看着勤谨得很,妥当的很。你路上好好照顾老爷是正经,还有,别叫他在外头被那些不三不四邪魔外道的女人勾搭上。”
二姨太忙跪下,给大太太磕个头,道:“太太放心,保证不会有闪失。那我这就走了,太太多保重!”
两日后,老爷和二姨太在苏州接快马来报,二少爷不慎从花园假山上摔下,扭断脖子,没救得回来。二姨太接报后,精神便有些不正常了。当夜,老爷带着二姨太披星戴月兼程赶回扬州。
老爷二姨太车马兼程,到善府大门时,天已大亮,吴总管在门口接着,老爷落车一撩衣襟,便急急冲入府门,后头两个婆子从车上半扶半拖下神志不清的二姨太。二姨太的模样一向艳丽齐整,如今簪环散乱,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两眼直瞪瞪,满嘴里不停的念叨:“昭儿,我苦命的儿,你就丢下了娘,可叫我将来靠哪一个啊……昭儿,你等等,娘就来了,好孩子,你等等娘……”
两边的婆子听得心酸可怜,只拖着她赶紧进去。不防一声惨叫:“昭儿,娘来给你报仇!”
二姨太猛的便挣脱了两个婆子,拔下头上唯一一根簪子,向出来迎着老爷的大太太扑去。这下事出突然,二姨太又快又准,连离大太太最近的老爷都不及阻止,大太太一时惊愕,眼看着锐利的簪子向自己喉咙直刺下来,旁人齐声惊呼,眼看要血溅当场——老爷身旁的吴管家扑出来,死死抱住二姨太的身子,簪子在仅离大太太喉咙不足一寸之处停下。大太太被惊得面色如土,又不好发作,只得强自镇定。
二姨太被抱住不得动弹,回身便刺吴管家,吴管家吃痛放手,幸好刚才的两个婆子也赶到了,一左一右抱住二姨太的胳膊,便缴了她的簪子。二姨太没了武器,开始大哭大闹,老爷皱着眉头,挥挥手,让婆子把二姨太带下去。
老爷进了正堂,并不急着去看小少爷尸首。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沉声道:“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太有什么解释?”
大太太先给老爷端了碗茶,不紧不慢道:“我最近为歉收的那些地的租子忙得日夜烦心,家里头大大小小又出了几桩事情,所以也没空时时看着几个孩子。前儿中午,因妹妹不在家,我便带了嫩蔻、轩儿和昭儿三个孩子吃饭,昭儿吵着要姐姐带着他们俩去园子里面玩,我想着嫩蔻都十五了,再说又有各自的奶娘跟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便许了。谁知一会子功夫,昭儿的奶娘便疯了般跑来回报,说昭儿从假山上摔下来了,我让快马请大夫,谁知还是不成了。”
“老爷是知道的,当日起那园子的时候,乃是名家手笔,为求稚拙天然,泉水山石都样样清奇逼真,虽说是假山,却也是湖州特产的云琢石,峰围叠嶂堆了数丈之高,孩子又小,摔下来的时候便不中用了,我请遍了城中名医,都说回天无力。事到如今,我知道老爷和妹妹都怨我,我倒恨不得摔下来的是轩儿,至少没人背后嚼舌根子,多少难听的闲话——老爷,我的委屈没处可诉,我的心,也只有灯知道罢了,唔唔唔……”
大太太说到伤心处,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老爷哼了一声,问站在大太太旁边的女儿,道:“嫩蔻,你是怎么带弟弟的?怎得如此马虎大意?”
嫩蔻一向少见严厉的父亲,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毕竟少经世事,这两天家里的变故已经让她如同惊弓之鸟,此刻被父亲训斥,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带了两个弟弟去园子,昭儿闹着要捉迷藏,说要躲一个我寻不着的地方。轩儿昭儿让奶娘把我眼睛蒙上,他们两个去躲,然后我就听到昭儿一声惨叫,我扒了蒙眼的帕子跑过去,昭儿已经摔在地上了,上面是假山最高的那个洞。”
老爷大怒,一迭声让传两个奶娘,一直躬身站着的吴管家走出来:“老爷,不用传奶娘了,我已经查问过,当时太太房里的丫鬟小梨正找她们俩说花样子的事,她们的眼睛根本就没在两个小少爷身上,传来了也说不出什么。只有一样东西,我这两天一直偷偷收着,就等老爷回来过目。”
大太太惊诧,老爷也惊异的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兢兢业业的管家,齐声问道:“是什么东西?”
吴管家从袋中掏出一方裹的整整齐齐的白布帕子,打开,里面是一个黄金碎镶玛瑙戒指,质材和嵌工均极精美,显非寻常之物。大太太的脸顿时变色。吴管家看了大太太一眼,道:“这个戒指,是小少爷出事后,我和大夫一起挪动小少爷去冰窖保存时,在小少爷的手里发现的。小少爷当日要玩捉迷藏,要爬假山,不可能手里握着东西,而是应该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口袋里,或者交给奶娘拿着。而小少爷死时手里紧紧握着这个,唯一的解释,是小少爷摔下去的时候慌乱中抓到了一样东西,而有这样东西的人,是在最后时刻跟小少爷在一起的人,换言之,也可能是把小少爷推下去的人。”
吴管家把戒指呈给老爷,道:“这个东西,我已经暗暗查问过,属于太太屋里的大丫鬟香奁。”
站在大太太身后的香奁尖声叫起来:“这个戒指我已经不见了十来天了,到处都寻不着,怎会在你那里?”
吴管家厉声道:“就为了怕有人手脚不干净,府里一向有规矩,丢了东西一定要回报主子,然后在府里明察暗找。这件东西显然非你自有之物,必是主子打赏的,丢了更是非同小可,怎么不见了十来天,我这个管家并不知道?即便你回报了太太,太太忘了没吩咐我找——你把手伸出来!”
香奁拼命的往大太太身后缩,两手死死藏在身后,吴管家一个箭步上去,把香奁拉出来,强迫她把十指高高举起,左手中指,有两道深深的划痕和血淤。
“老爷请看,这就是她把小少爷推下时,小少爷挣扎中抓住了她的手,抓下她的戒指时留下的伤痕。这个奴才,这样是不肯认的,只要送到衙门里头,一上刑一定什么都招了。”
香奁“扑通”一声跪下,抓着老爷的衣襟下摆,哭叫道:“老爷,饶了我吧,我一时糊涂,老爷,我再不敢了!”
老爷一脚踹下去,踢得香奁往后一栽,恨声道:“你这黑心的奴才,说,是谁指使你害小少爷?招了便罢,不老实说,我有本事把你的狼心狗肺都生生掏了出来!”
香奁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道:“老爷,不关我的事,是太太,太太让我推小少爷下去的。”
大太太勃然变色,恶狠狠道:“香奁,你少血口喷人,满嘴里胡吣些什么!老爷,这些奴才经不住吓唬,一旦被拿住了,就乱咬人,只求脱了自己的干系,我敢对天发誓,我没做过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老爷深知善家世代名门,我自小四书五经三从四德的教养着,决无此等有辱门楣之事!——现下这件麻烦如何解决,不必当着这些下人议论,总给小少爷找个填命的就是了。”
老爷冷笑道:“太太,你当日是善家的大小姐,如今是善府的太太,身份尊贵的很。但如今这死了的也不是一般人,是个活蹦乱跳的善家小少爷,不是没出生的胎儿,更不是无足轻重的丫头,今日我想息事宁人也不能了。吴管家,报官!将小少爷尸首、香奁跟太太一干相关人等,一并送交衙门。拿我的片子去拜见知府大人,请他务必彻查此案!”
大太太原料定老爷回来不过虚张声势,但此刻她才发觉自己错了,惊愕而恐惧的,她死死瞪住老爷的眸子,里面看到些决绝、残酷、和嘲讽,让她全身发冷。
当夜,大太太在府衙女牢,一根汗巾子上吊,畏罪自杀。
下弦月。死寂黑暗的春夜。
善府。外书房。
克己斋。
大太太死了,二姨太又发了疯,老爷无处可去,便让人把这外书房收拾了,暂在此处安歇。
这日送了大太太和二少爷的灵柩往城外普度寺寄放,诸事初定,老爷因连日奔波,睡得甚沉。半夜醒来,口渴得厉害,换了两声茶水无人答应,只得摸索起身,自向桌边倒了碗凉茶,一饮而尽。眼睛习惯了微弱的月光,恍惚间看到椅子上有个人影,老爷惊慌之下,厉声问道:“那儿坐的是谁?”
只听得“咭儿”一声娇笑,一个火折子打起,二姨太秀媚风情的脸便在黑暗中明亮起来。老爷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二姨太走过去,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灯,罩上灯罩子,娇媚的转过身来,道:“老爷,三日不见,便不识得人家了?”
“你?你不是疯了么?我让下人好好看管你,你怎么在这儿?”
二姨太娇嗔的撇嘴,不屑道:“那些奴才,哪里看得住我,便是你老爷你,又何曾看得住过我呢?嗯?”
老爷大怒,伸手欲拍桌子,却觉得胸中一阵作呕,身子无力,心中大惊,知是刚才喝下的茶水有问题。二姨太看在眼里,又笑了一声,道:“老爷,是不是没甚力气?不要紧,一向是我伺候您的,我在这儿小心伺候着,再给您说话解闷儿,您看好不好?——老爷不用惊慌,那不是毒药,一时半刻死不了人的,嘻嘻。”
二姨太不待老爷答言,便拣了桌边一个凳子施施然坐下,道:“老爷,您还记得府里曾经有个浆洗的寡妇,人称孙寡妇的么?”
老爷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二姨太壶里卖得什么药,便不吭声。二姨太横了老爷一眼,道:“我就知道老爷是贵人多忘事,那我提醒您,这个孙寡妇,十几年前新寡,活不下去了,求人介绍进府来,在大太太屋里做浆洗上的活儿,后来被我们当时血气方刚的老爷给看上了,哈哈,老爷你还没想起来么?老爷看上的俊俏小寡妇,自然飞不出您的手心儿去,可惜老爷做不得主,刚尝了没几次甜头,就被太太知道了。可怜那娇滴滴俏生生的小寡妇,大雪天被单衣单裤的赶了出去。那小寡妇坏了贞操,穷人家不肯娶,富人家不肯用,因为有了身孕,师太说红尘未了,连尼姑庵都不肯收。后来扎挣着生下个伶俐标致的女儿,母女俩乞讨为生,到了女儿八岁那年,那寡妇终于一病不起,好在上天保佑,让她遇到了个贵人,老爷,你猜是谁?”
“嘻嘻,那就是我,六年前我去观音庙上香,看着那八岁的女孩儿好生喜欢,便赏了几个钱,那快死的寡妇就求我收留这孩子,还告诉了我女孩儿的身世。老爷,你说你是不是该赏我,我把您流落在外的小姐给救回府来,这个功劳可不小啊——老爷定是要问,这位小姐是哪一位?您自己也猜到了,只是不肯相信吧?就是我屋里老爷最喜欢的丫头,香肩呀,哈哈哈。老爷,当年娶我时,你赞叹说‘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如今这亲生女儿的滋味,更是不一样吧?”
老爷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只两眼惊恐的瞪着二姨太,目光中满是绝望和怨毒。二姨太摇着头,道:“啧啧啧,老爷您这是什么表情啊,是不是骂我蛇蝎心肠呀?要说蛇蝎心肠,我还比不上您的正室太太,我进善府本就不是自愿,本来更无争夺财产之心,只是太太一直怕我比她先生下少爷来,夺了她善府财产,防我比防贼还厉害。我第一个孩儿,已是五个月了,她装作好意让丫鬟端来一碗莲子桂花羹,活活打下了我的男胎。后来天可怜见,她和我一前一后有了身子,我严密防范,万事小心,才保住腹中的孩儿,可是我知道,孩儿即便生下来,日后也难逃她的毒手。于是我表哥,也就是吴管家向您进言,说产妇分娩血光冲天,不宜府上生意。你把我和她一起挪到别院,分在东西厢房待产,她比我先动了胎气,我为了达到目的,只得让稳婆给我冒险催生,最后终于险险的和她在半个时辰内各生了一个男孩,利用清洗孩儿的机会,表哥安排稳婆把两个孩子给掉了包。”
“哈哈哈,表哥真真是千古妙计,从此我就看着我的仇人把我的孩儿当作掌上明珠,娇生惯养又精心调教,却把她自己的儿子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一年也不见几次,最后还自己害了自己的孩儿,人世间痛快之事,莫过于此呀,哈哈哈。老爷,其实您唯一的儿子,也是死在你自己手上,那日你从旧书房回来,突然让我放下昭儿跟你去苏州,我就明白,你必是听到了我和表哥的话,你要借刀杀人除去我和表哥的孩子。”
“你我都清楚,大太太一向对我孩儿虎视眈眈,必欲处之而后快,昭儿得你宠爱有加方能保护周全,他自打生下来更是没离过我一天,这次你将他单独留下,让大太太感到某种暗示和默许,于是肆无忌惮的下了毒手。只是你们俩都比我少算了一步棋,没想到孩子掉过包,我便将计就计,看着你们一唱一和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倒省了我的麻烦。当然,大太太比你更少算了一步,她没想到你借刀杀人之后会回马一枪,借此机会除去她,大太太性子果断厉害,可惜不够聪明,有件事情她总没看清楚——你们俩无论谁都要除掉对方,方能独掌善府大权,否则只能在摩擦和痛苦中共存,谁也没法子称心如意。”
老爷喉咙里“咯咯”作声,似有口痰堵住了,只憋得脸色通红,只是咳不出声来,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一搬。二姨太道:
“你既知道我红杏出墙,还生了孩子,必定不会饶我,于是我借昭儿死去之际,装疯卖傻,一路上缠住下人,才没有给你下手杀我的机会。回府之后,处处都有表哥照应,你自然动不了我。嘻嘻,老爷,我是不是很聪明?”
老爷好容易换了口气,切齿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贱人,好生恶毒!”
“哼,说我狼心狗肺,你对我可有什么恩情?当日我家世代相传半顷良田,自给自足,虽不如善府富贵,可也是家境殷实,吃穿无忧,爹娘更是把我娇生惯养,我做小姐的日子,比起你善府的大小姐嫩蔻,可快活多了。可恨你贪我家良田,便勾结官府,诬陷了我爹爹一个通匪的罪名,不知又在何处听说我美貌,威胁爹爹将我嫁你为妾,五百亩良田作陪嫁,否则全家下狱,断无生理——我梅家世代清门,女孩儿何曾如此沦落下贱,充人妾媵?爹爹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只得应承了你。我嫁来后不久,祖母和爹爹便为此事悔恨交加,相继辞世,我那性子刚烈的娘,在爹爹墓石上一头碰死。后花园里偷偷私定了终身的表哥,替我料理了全家丧事,便含恨远走,不知所终,你当初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不一一回报,那才叫狼心狗肺呢。”
二姨太说着,把个千娇百媚的面庞凑向老爷,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表哥后来回乡,清明时节跟我在爹娘坟上相遇,我便带他回来,只说是个落魄的远房亲戚,让他随你在账房做事。表哥跟着你,兢兢业业,渐渐取得你的赏识,经过这么些年,终于做上了善府的管家,善府的田地生意也都掌握了个八九不离十。今晚,只要一场大火烧了这书斋,诺大的善府,就是表哥,我,还有我们的儿子轩儿的了。别怨我心狠,你既已知我和表哥私情,下手只在早晚——大太太丧事一了,你便能腾开手了,我们不能等死,只好先发制人。至于你的小姐嫩蔻,我会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打发她出嫁,老爷你就放心吧。对了,你不要指望有人来救你,今日府中饮水被表哥下了迷药,人人睡得死沉,老爷这就请上路吧。”
老爷伸出枯瘦的指爪,狠狠地揪住二姨太的头发,道:“好毒的手段,我往日竟错看了你。这一切既都是你和吴南陌设的局,那香肩也是你们杀了,然后引我疑心大太太才起了杀心的?我只不明白,香肩在母亲死时,已是八岁,当知人事,怎会如此受你摆布?”
二姨太道:“当年孙寡妇因奸成孕,为主母所逐,毕竟是极为羞耻之事,自己也无法向年幼的女儿言明真相。托孤之日,香肩并不在场,孙寡妇给了我一件当年她穿的游鱼戏水肚兜,说你必认得的,将来若有机会,让香肩凭这个与你相认。若没有机会,便给香肩做个母亲的念想儿——这种腌臜东西,我才不要留着,早背了人烧了。”
“至于香肩,她是自杀的,根本不用我动手,我告诉了她她的身世,你说她还有脸活下去么?老爷,如今我告诉了你她的身世,你也没脸活下去了吧?哈哈哈。其实我本不想那么早让香肩死,我多想日日看着她伺候老爷,那才是大快人心呢。只可惜你和大太太彼此虽有芥蒂,却并无杀心,我只得用这丫头的死来让你疑窦丛生,方起了除去大太太的狠心。”
外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老爷转头,已经看到火光。
二姨太脸色一凛,道:“表哥在楼下等我,老爷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十多年来忍辱负屈,为的便是大仇得报,如今心愿已了,也该走了。”
老爷发出一声低吼,拼尽全身力气,卡住二姨太的喉咙,将她拖倒在地,喉咙里模模糊糊的喊道:
“你这毒妇,害我全家,我让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二姨太拼命挣扎不开,惊慌失措,嘶声叫道:“表哥,表哥,快来啊,这老不死的发疯了!表哥!”
屋内老爷和二姨太滚做一团扭打着,烈焰浓烟中,老爷渐渐意识模糊,有件往事却在脑中异常清晰起来。三十年前,善氏祠堂,面如冠玉的文秀少年,跪在善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善视小姐,决不纳妾,保全祖宗基业。若违此誓,甘愿雷劈火烧,刀砍斧斫,受万箭穿心之苦。”
二姨太亦始终不曾等到吴管家来救她,她最后的记忆,就是眼角闪过了那熟悉的长衫的影子,然后,就是灼热的漫天火光。
屋外,长身卓立的男子,身穿青布长衫,看着火舌舔亮夜空,面目痛楚,他将一方秋香色女子手帕紧紧握在胸前,涕泗横流,默默祝祷:“表妹,你莫怨我心狠不肯救你,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场祸事,终要有人担了罪名,方能有个了局,否则将来有扯不尽的手尾,只要一着不慎,你、我、轩儿便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带大轩儿,成人成器,不负你为他的一番苦心。”
翌日清晨,善府仆人发现,发了疯的二姨太夜里放火烧了老爷的克己斋,阖府里因连日忙乱,上上下下都睡死了,竟无人来救。可怜那二姨太绮年玉貌,因不堪丧子之痛,举止失常,和老爷一起葬身火海,花容月貌,付之一炬。消息传到外头去,有一班无聊文人闲士,吟咏凭吊,不胜其情,又有人打听得了二姨太的闺名,作了十八首《落梅妆》作临穴一哭,中有什么“云锁嫩黄烟柳细,风吹红蒂雪梅残”,又如“隔帘零落梅花阴,断香轻碧锁愁深”之类,无非是些哀红伤艳、悲金悼玉的老调,按下不表。
只说这善府,十岁的大少爷善轩年幼无知,诸事不通,幸得府中多年的管家吴南陌忠心辅佐,当下给各处亲友送信,举哀发丧,主持操办近日来善府的第三桩丧事,便是各处的生意田地,也都得他掌管,才不致群龙无首,得以保全富甲一方的地位——这对忠臣少主,又成就了扬州城内另一出人人称道的佳话。
十五岁的大小姐嫩蔻,本就是个美人儿灯般,风吹吹就坏了的人物,如今先失慈母,再丧严父,连日来悲痛过度,更是弱不禁风,送老爷灵柩出门时,一个脚软,便向地上栽去。幸好走在身后的吴管家眼明手快,抢着扶住,道:“大小姐,小心了。”
嫩蔻孝服素颜,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女孩儿的身子从未接触过男人,略略有些颤抖,软玉温香直令得吴管家意动神摇,不由有些痴了。
嫩蔻飞红了脸,轻声道:
“扶我起来罢。这许多人看着呢。”
便挣扎起身,吴管家连忙放手,将大小姐交还丫头,嫩蔻抬步跨出府门,临去又是秋波一转,仪态万千。
黑沉沉的夜。善府。
后园。
大小姐嫩蔻手挑一盏琉璃灯,花遮柳隐,掩掩映映,一路逶迤着闪入吴管家卧房内,明媚的眼眸映着手中的灯光,有些像那夜老爷克己斋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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