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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本著名的《我的一生》里,以色列的缔造者之一梅厄夫人描述了一种痛苦——决定给自己的哪个孩子多吃一点食物。
写回忆录时,尽管已经过去数十年,但梅厄夫人仍然能够毫不费力、几乎完整地回想起自己“流着眼泪坐在厨房里,看着母亲把本应该属于我的一点点麦片粥,喂给妹妹齐凯普吃”。
这似乎是一种人生常见的痛苦,却又只有在艰难的时局、拮据的生活中才能体验到。对于没有亲历过的人,再怎么描述,大概也无法设身处地地体会它对亲情的创痛。
最近,在一本中国作者的散文集《走过》里,我再次读到了这十分类似的痛苦。
1967年,在湖南,作者的父亲被定性为“二十一种人”,被通知要到农村劳动改造。
所谓二十一种人,包括当时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劳动教养人员和刑满留场就业人员、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反动道会门的中小道首和职业办道人员、敌伪的军(连长以上)政(保长以上)警(警长以上)宪特分子”等。
作者的父亲之所以被列入,有两个原因:一是新中国成立前,当了27天的“伪保长”;二是国民党军队经过的时候,一位团长见作者的父亲聪明,让他在部队里当了27天兵。
为此,年幼的作者也随之遇到了命运的转折:母亲说自己一个人,养不活3个孩子,必须安排一个孩子随丈夫去乡下。
她没有选择最大的姐姐,也没有选最小的弟弟,而是选了老二——还在上小学的作者。
那时候,中国的无数父母都在经历着类似的选择,但当命运降临在一个具体的孩子身上时,仍然显得格外残酷。这意味着这个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乡下人”,从“工作一世”变成“种田一世”。
字里行间,我们读到了年幼的作者的精神状态。“三十来里路,我是恍恍惚惚踉踉跄跄随着父亲赶往乡下老家的。”母亲在临行前做了四个肉饼,而四个小时的路程里,每走一段,父亲就拿出一块给儿子吃,他是在“淡淡地补偿让我一夜之间从城里人变成农村娃的深深愧疚”。
故乡以极大的热情接纳了这对父子。尽管时隔三十多年,作者仍然在书上记忆犹新地写下当时老家人欢迎他们的场景:
“生产队长宏宽大叔早已喊了三四十个沾亲带故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丝毫没有因父亲是‘二十一种人’回乡接受劳动改造而嫌弃我们……奶奶的堂屋里摆满了四大桌饭菜,宏宽大叔杀了家里二百多斤的猪,宏杰叔叔操网捞了二十多斤鱼……”
然而,乡下热闹的迎亲场面,对孩子固然是安慰,让他以更好的心情去面对“乡下一望无际的稻菽麦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孤寂的夜晚”,但他和城里母亲之间的情感裂隙却是近乎永远地无法弥补了。
我读到印象很深刻的一段,是作者十几岁回城之后,母亲再也没有打骂过他。双方都小心翼翼地互相不冒犯对方。周日,家里往往要叫孩子和亲戚帮助干活、推货车,母亲也不叫他,即便是最难走的两个坡段,她也永远只叫姐姐和比作者小两岁的弟弟去。
“难解的死结和心结,直到二十年后母亲去世。”
散文集名为《走过》。在书里,作者对少年家事的回忆,只占很小的篇幅。在更多的篇幅中,作者都在以后来一个媒体人的身份“走过”——走过南中国海的岛礁、军舰、部队、战事,走过中国从东到西的城市,走过欧洲、南美和非洲。但作者所揭示的人生第一次“走过”,甚至是最艰难的一次“走过”,乃是少年时的那一次,他跨过的是时代和命运给渺小的个人掘出的壕堑,直抵心灵,经过它时,总是分外艰辛。
人生往往不是马拉松般的赛跑,而是一段一段接续的旅程。有的旅程我们只是“经过”,还未“走过”,也许只有在许多时光的体味和冲刷之后,曾经模糊的风景才慢慢在记忆里清晰通透起来,沉重的东西变得轻了,坚硬的东西变得柔软了,我们才是真的“走过”了。
几乎能读出作者的心路历程——当一个人走出大山,采访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不少战火硝烟的事,怅然回望,才发现已经越过了山丘。少年时那些复杂莫名、乱麻一团的感情,已经淡淡地成为一句“母亲有母亲的难处,她必须最先想到生存,而不是城里人乡下人”。
后来的篇幅中,作者可以欣然地回忆起故乡的吃食:酸辣刺激的老坛子菜,剁成碎末的净亮的新鲜红椒,黄瓜、白菜和莴笋,藏在水草中的新鲜野生草鱼和鲤鱼……这是“走过”的人才有的轻松和怡悦。
人生如寄,恋不恋栈,都要走过的——书中有一个挺有趣的细节,作者因为垂涎老家的坛子菜,在城里的家中置了两口大坛子,洗刷干净,按照老家的做法腌上辣椒、萝卜、黄瓜,几天后开坛一尝,才发现水土不服,和家乡的坛子菜根本不是一个味道,这才颓然作罢。故乡那永远难以找回的老坛子,不正是人生一种无可挽回的走过吗?
“走过”,真的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好书名,也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美好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