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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有一个神奇的本领,再整洁的房间不出三天一定乱成麻辣香锅。我自己不能收拾,越收拾越乱,往往收拾到一半就烦了,恨不得拿个铲子一股脑儿铲到窗外去。最烦的就是出门前找东西,东翻西翻、越忙越乱,一不小心撞翻了箱子,成摞的稿纸雪崩一地,碳素墨水瓶啪一声扣在木地板上,墨水跋山涉水,朝墙角那堆白衬衫蜿蜒而去……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特别怀念杂草敏,她也有一个神奇的本领,不论多乱的房间,半个小时之内准能捯饬得像样板间,所有的物件都尘归尘土归土,连袜子都叠成一个个小方包,整整齐齐地趴在抽屉里。
杂草敏是南方姑娘,个子小小的,干活时手脚麻利身手不凡,戴着大口罩、踩着小拖鞋嗖嗖地跑来跑去,像宫崎骏动画片里的千寻一样。那时候《千与千寻》还没上市,市面上大热的是《流星花园》,大S扮演的杉菜感动了一代少女,杉菜在剧中说:杉菜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杂草。杂草敏看到后颇为感动,跑来和我商量:“哥,人家叫杉菜,我起个名字叫荠菜怎么样?荠菜也算是杂草的一种。”我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像馄饨馅儿一样,一点儿都不洋气。”她认真考虑了一下,后来改了QQ签名,自称“杂草敏”,一叫就是十年。
2。
第一次见到杂草敏时,她还不到20岁。那时候我主持一档节目,里面有个板块叫“阳光女孩”,她是其中一期的嘉宾。她那时候中师毕业,在南方一个省委幼儿园当老师,被我一席话,断送了大好前程。
我那时候年轻,台上采访她时不按台本出牌,我说:职业是职业,事业是事业,没必要把职业升迁和事业成就混为一谈,也没必要把一份工作当唯一的轴心。别把工作和生活硬搞成对立面,兼顾温饱没有错,可一辈子被一份工作拴死,那也太无趣了,吧啦吧啦吧啦……我一时信口,她却醍醐灌顶,风驰电掣般地回去料理了后事,拎着一个超大号行李箱跑来找我。
她说她梦想的事业并非在幼儿园里从妙龄少女熬成黄脸大妈,而是要当一名电视主播。她说:“万分感谢你一语点醒梦中人,你帮人帮到底吧。”我说:“你是不是以为当个主持人就像在庄稼地里拔个萝卜那么简单?赶紧给我回幼儿园看孩子去。”她说:“回不去了,已经辞职了。”
见过孩子气的,没见过这么孩子气的。我信因果报应,自己造的嘴孽当然要自己扛,于是喊来了几个同行朋友手把手地教了一个星期,然后安排她参加台里的招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正咱仁至义尽了,她能否考得上得看自己的造化。没想到她居然考上了,名次还挺靠前。
3。
杂草敏一开始是在少儿组实习,窝在机房里剪片子,后来当少儿节目的主持人。她毕竟是新人,有时候主持节目老NG,连续七八条都过不了,导演不耐烦,告状告到我这里来,于是我老骂她。一骂她,她就嬉皮笑脸地眯着眼,用方言说:“哥,不是有你罩着我吗?”罩什么罩!哥什么哥!她南方姑娘,“哥”被她喊成“锅”,听得人火大。
我沉着脸,压低声音说:“你别跟我撒娇,长得像男人一样的女人是没资格撒娇的,你再这么NG下去,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去。”她咬牙切齿地大声发誓:“哥,你别对我失望,我一定努力工作。”
后来,她上进了不少,经常拿着新录的节目带子跑来让我指点,还捧着个小本子做记录。我那时候实在是太年轻,好为人师,很享受有人来虚心求教的感觉,难免挥斥方遒唾沫星子乱飞,有时候聊得刹不住车,生活、感情、理想各个层面都长篇大论,着实过了一把人生导师的瘾。
她也傻,我说什么她都听着,还硬要把我当男闺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来问我意见。我大好男儿哪里听得了那么多婆婆妈妈的事儿,有时候听着听着听烦了,直接卡着她的脖梗子把她推到门外去。不过,时间久了,关系毕竟是密切了许多,她再“锅”“锅”地喊我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烦人了。
那时候,杂草敏工资少,她自己也不客气,一没钱了就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让我带她吃肉去,我看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背井离乡来跳“火坑”,难免生出点儿恻隐之心,于是每逢街边烤串儿的时候都会带上她。她也不客气,扎啤咕嘟咕嘟地往下灌,看得我直犯憷。
4。
那些年,我在拉萨开酒吧,每回一录完节目就从济南往西藏跑。我有我的规矩,只要是回拉萨,那就只带单程的路费,从济南飞到成都或丽江,然后或徒步或搭车,一路卖唱或卖画往前走,苦是苦了点儿,但蛮有意思的。
有时候出行的线路太漫长,就把杂草敏喊过来,把家里的钥匙、现金、银行卡什么的托管给她。一并交接给她的,还有我的狗儿子大白菜。她自称白菜的姑姑,白菜超级爱跟她,跟着我只有狗粮,跟着姑姑有肉吃有奶茶喝,还能定期洗澡。
第一次和杂草敏做交接的时候,惹出了好大的麻烦。那是我第一次把她惹哭,我约她在机场大巴站见面,一样一样地托付家产。那回我是要去爬安多藏区的一座雪山,冰镐、冰爪、快挂八字扣丁零当啷挂了一背包。杂草敏一边心不在焉地盘点着,一边不停地瞅我的背包。她忽然问:“哥,你不带钱不带卡,饿了怎么买东西吃?”我说:“卖唱能挣盘缠,别担心,饿不着。”
她的嘴一下子噘起来了。那个时候,她对自助旅行完全没概念,把雪山攀登、徒步穿越什么的想象成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以为我要天天啃草根、煮皮带。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雪山上会不会冻死人?你穿秋裤了没?”呵呵!秋裤?我着急上车,心不在焉地说:“穿了也没用,一般都是雪崩直接把人给埋了,或者从冰壁上直接大头朝下栽下来干净利索地摔成饼饼……”说着说着,我发现她的表情不对了。她忽然用手背捂住眼,猛地抽了一口气,“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眼泪哗哗地从指头缝里往外淌。
我惊着了,说:“杂草敏,你哭什么?”她齉着鼻子说:“哥,你别死。”我又好气又好笑,逗她说:“我要是死了,你替我给白菜养老送终。”她哭得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吼:“我不!”我哄她,伸手去敲她的头,越敲她哭得越厉害,还气得跺脚,搞得和生离死别似的。她那个时候已经是20岁的大姑娘了,可哭起来完全是个孩子。
5。
后来生离死别的次数多了,她慢慢地习以为常,哭倒是不哭了,但添了另外一个毛病——经常冲着我坐的大巴车摇手道别,笑着冲我喊:“哥,别死啊,要活着回来啊。”司机和乘客都抿着嘴笑,搞得好像我是个横店抗日志士,要拎着菜刀去暗杀关东军司令似的。我缩着脖子,使劲把自己往大巴车座椅缝里塞。
多年后,杂草敏像蒲公英一样漂去了北京又漂回了南方。再后来,她漂到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在当地的华语电台当过主持人。自己创业,做文化交流也做话剧,天南地北、兜兜转转、辛苦打拼。不论身处何方,每年一条短信,她从未间断:哥,好好的。我收到那条四字短信后,都想回复一条长长的短信,可最终都只回复四个字了事:乖,摸摸头。
此时我在云南丽江,有酒有琴有满屋子的江湖老友。杂草一样的你,现在又摇曳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