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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一个人,那是在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还在南京上小学。
我是那种孩子,有几分小聪明,但是天生缺乏纪律感。所以,当我获得一张“纪律标兵”的奖状时,几乎是以雀跃的步伐跑回家去的。然而,快到家时,同行的同学说:“毛果,你的书包怎么黑掉了。”我这才发现,包里装的墨汁洒了,那张奖状和一本书,被墨汁污了大半。这真是太让人沮丧了。因为这张奖状,和我来之不易的荣誉有关。
母亲安慰说:“不就是一张奖状,我儿子这么聪明,往后机会还多着呢。”父亲笑笑说:“这可是关于纪律的奖状,怕是空前绝后了。能不能请老师重新发一张?”我终于愤怒了,说:“你们懂不懂,这叫荣誉。荣誉怎么能再做一张呢!”
我的父母,似乎被一个孩子离奇的荣誉感震慑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忽然,父亲说:“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们记不记得,西桥那边,有个修鞋的老董。他肯定有办法。”
我和父亲来到西桥,看到了那个叫老董的师傅。
老董正在给一只鞋打掌。他把头埋得很低,全神贯注地用一个小锤子敲鞋掌,一点点地,功夫极其细致。可能是因为视力不好,他戴着厚厚的眼镜,眼镜腿用白色的胶布缠起来。胶布有些脏污了。但你又会觉得,他是个极爱洁净的人。他穿着中山装式样的外套,旧得发白,是勤洗的痕迹。围裙上除了修鞋常用到的鞋油,并没有别的污渍,套袖也是干干净净的。
我们在旁边站着,等老董修完了鞋,父亲稍弯下腰,说:“董哥,我是毛羽。”老董慢慢抬起头,眼睛眯着,额上的皱纹跳动了一下,说:“哦,毛羽。”父亲捧出那张奖状,说明了来意。老董站起身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接过奖状,认真地看,沉吟了一下,对父亲说:“给我买个西瓜来。”父亲说:“什么?”老董说:“半生不熟的西瓜,不要大,三斤上下。”我听着,觉得很奇怪:半熟的瓜,谁会好这一口呢。父亲倒很干脆地回答:“好!”
我们买来一个半熟瓜,老董捧起瓜,放在耳边敲敲,眯起眼睛笑了,说:“下礼拜五下午,来找我。”
一个星期后,傍晚,父亲对我说:“毛毛,走,瞧瞧你董老伯去。”
我们爷儿俩往西桥那边走,走着走着,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像帘幕一样。刚走到西桥,远远地就看见,老董站在路沿儿上,身體佝偻着,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前额上。看见我们,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交到父亲手上,说:“怕你们来了找不见我。拿好。”说完,便从地上拎起小马扎,摆到修鞋的小车上,慢慢地推着小车走了。
我们回到家。父亲从怀里掏出那个塑料袋,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水珠。他解开封口的葱皮绳,里面是一个卷好的油纸筒,打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父亲喃喃道:“真讲究,和以前一样。”最后铺开的,是我的奖状。奖状干干净净的,那块巴掌大的墨迹,奇迹般地消失了。
母亲惊奇极了。她拿起奖状,迎着灯光,看了又看,说:“怎么搞的这是,变魔术一样。”桌上放着母亲为我们父子熬的姜汤。父亲说:“桢儿,找个保温桶,把姜汤给我打一桶。”母亲张了张口。这时候正是饭点儿,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利索地把姜汤打好,又将刚在街口卤味店斩的半只盐水鸭用保鲜盒装上,一并给父亲放在马甲袋里。我知道父亲要去找老董,便要跟着去。父亲摸摸我的头,说:“走吧,董老伯为你挽回了荣誉。人要知恩,得当面道谢。”
来到老董住的老房子,门开着,里面闪着昏黄的光。走进去,我们看到一个小女孩,正趴在一张桌子上,手里握着毛笔。父亲问:“是董师傅家吗?”小女孩放下笔,说:“是,我爸出去了。请等一等。”
我们进了屋,父亲走过去看那个女孩子写字,忽然惊叹道:“哎呀,写得真好啊。”女孩说:“我爸说不够好。他让我多临柳公权,说我的字还差几分骨气。”
这时候,老董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菜篮子。见到我们,他好像有一些吃惊。父亲沉浸在刚才的兴奋里,说:“董哥,你这闺女字写得很好啊。”老董一愣,淡淡地说:“小孩子,瞎写罢了。”
父亲将马甲袋里的保温桶拿出来,说:“刚才你淋了雨,我不放心。这是家里熬的姜汤,我爱人又给你带了一盒鸭子。”老董点点头,道:“费心了。”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拾了,铺上一张塑料布,又拿出一瓶酒,说:“吃了再走。饭点留人,规矩。毛羽,咱们上次同桌吃饭,毛教授还在吧。”父亲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说:“董哥,咱们喝两盅。”
老董给父亲倒上酒,又看看我,搛了块鸭子放到我碗里,问:“叫什么?”父亲应道:“大名毛果,小名毛毛。”老董感叹道:“眉眼真像他爷爷啊。教授要是看到这小小子长得这么好,不知该有多欢喜。”父亲道:“有时也厌得很,主要是没有定力。要像你家闺女,我也不操心了。我也想教他书法,但他一点都坐不住。得一张‘纪律标兵’的奖状,自然宝贝得要死。”老董说:“要不,让他也来学吧。两个孩子,我也好教些。我这手柳体,当年也是教授指点的,如今传给他的后人,也是应当。欠你家的,还多呢。”父亲一愣,说:“董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许多我不懂的事情。
突然,我看到窗台上悬着一只西瓜,已经干瘪了。瓜上还有一层白毛,是长霉了吧。老董问:“毛毛,还认得这只瓜吗?”我想一想,恍然大悟。老董说:“来,老伯给你表演个戏法。”
他把桌子收拾了,然后铺开一张纸,将毛笔蘸饱了墨,递给我,说:“写个字,越大越浓越好。”我攥起笔,一笔一画,使劲写下我的名字,又粗又黑。老董将那只干瘪的西瓜抱过来。我才看清楚,西瓜皮上并不是长霉了,而是铺了一层霜。老董拿出一个鸡毛掸子,择下一根鸡毛,从中间折断,独留下近根儿细绒一般的羽翎子。他用翎子轻轻地在瓜皮上扫,一边用一只小汤勺接着。那霜慢慢落了半汤勺。老董便将这白霜,一点点均匀地撒在纸上,我的字迹被盖住了。我看见他抬手在瓜上晃了晃,竟捉住瓜蒂提起一个小盖,一边嘴里念道:“硼砂三钱砒三钱,硇砂四钱贵金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他对着手上的翎毛吹一下,然后轻轻地在纸上扫。我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纸上那又黑又大的“毛果”二字,竟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