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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桐崖下,那一整片天然裸露的石头抱得死死的。
墨斗。墨轮转动,墨线拉直,挑起,弹下,宣告一块石头将从此处分娩,与母体分离。石匠早已洞悉石头的硬度、质地和肌理。錾子中的某根被选作开路先锋——在墨线上等距离凿出一排石眼。插入石眼的钢楔子们有些迫不及待了——那些被熊熊炉火锁住的能量需要喷发,钢楔子们等待着来自铁锤的召唤,只一击,铁锤就能点燃引线引爆楔子,就能撕裂巨石——那是钢楔子们的荣光与渴望,也是它们的使命。
锤杆是石匠延伸的手臂,碳钢锤头是拳头,石匠胃里消化着的麦子、高粱、番薯、玉米就是烈性炸药。一锤,又一锤。炸药的刚猛之力从石匠紧握锤柄的双手沿锤柄向锤头突奔,在锤头与钢楔子冲撞的瞬间炸裂。
硬实木棍做不得锤柄——巨石弹向钢楔子弹向锤头的反激力沿锤柄向手掌反扑。冲撞,乱颤,虎口震裂将是必然。石匠有的是力气,但石匠懂得敬畏自然,敬畏一块巨石。只有那看似柔弱的新柏堪当大任——它们只有拇指粗细,但已具体而微——厚实,柔韧,有绵劲,可最大限度缓解石头对手掌的震颤。石匠的双臂挥起来,重力与加速度叠加,大锤坠悬,锤柄在石匠头顶弯成蒙古可汗的弓。不!比弯弓射雕更磅礴野性!“嗨——哟!”石匠的呐喊由胸腔迸发,沉闷回旋。石匠的手臂猛地收住!回拉!石匠的手臂、胳膊、肩膀、腰身肌肉攒集凸起,脖颈上青红的血管像被刨了窝的蚯蚓,四下奔命。猛地,那張弯曲的大弓反方向回弹,锤头的加速度陡转方向,力道增成,“嘣!”山谷传音,裂雾穿云。铁锤撞击嵌入石眼的钢楔子,就着炸药与炸药合力,使石头裂开了一道近乎直线的缝。这是一种刚对另一种刚的征服,是一种附加了智慧的力对另一种原始粗笨的力的攻克,像古代以刃斗兽的猛士。“嗨——哟——嘣——”一声,两声,三声……一次次猎捕与征服。犹斗的困兽,在挣扎,在悲鸣。
钢钎一撬,石头轰然倒下,可绝不俯首称臣,不屈之气鼓成六个切面上凸起不平的愤怒。尖錾子,扁錾子。錾子的使命就是要一点点消磨石头,直到它们臣服为薄薄的洗衣板、滚圆的石磨、石槽或横平竖直的墙基石。
石匠知道,刚败给勇猛大锤的石头需慢慢收复,若使狠,石头将以粉身碎骨的决绝让石匠徒得一堆废料。石匠右手握斧,小心敲击錾子。“当”,錾尖迸出了第一星火花,“当,当,当……”石屑四下飞溅。扁錾子接力,一点点磨平尖錾子留在石头上沟沟壑壑的伤痕。慢慢地,石头的面平了,石头的背光了,石头四四方方水豆腐一般滑了。不知不觉间,石头对撂倒自己的石匠不那么咬牙切齿了。它惊讶,石匠温柔的抚摸,让自己又有了生命。某一天,石头被砌作墙基,挺起了一座房子;石头变成石磨,喝上了白嫩的豆浆;石头被磨成洗衣板,穿上了浣衣女铺开的衣裳……石头这才明白,自己成全了一个好石匠的名声,一个好石匠也成全了原本待在泡桐崖籍籍无名的自己。
石匠打下的那些粗粗细细的石头有了不同归宿。就像石匠,认定自己的一生,就是石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