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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辈子,让咱俩换过来-热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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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电话给爹的时候,听到他吭吭地咳,就连忙赶了过去,屋子里充斥着烟草和着尘埃的气息。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忧伤地说:“把郭姨接过来吧,老了一起做个伴。不好吗?”
  
  爹不说话,但是我分明看见,他紧闭的眼角滚下了一滴浊泪,良久,又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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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年轻时是闻名乡里的美男子,他还写一笔好字,填一手好词,一把破旧的二胡能让他拉得如泣如诉,硬生生催出人的幽怨。娘也好看,尤其是有一副清亮的嗓音,在他们的二人转业余小剧团,娘是响当当的台柱子,那时候娘的艺名就叫“金铃子”。娘的手绢要得尤其精妙,舞动起来简陋的舞台上仿如盛开了大团大团的牡丹花。
  
  娘看上爹了,有人开他们的玩笑,娘就抿着小嘴笑,她还大大方方给爹洗衣服,她想用这种古老的方式告诉那些看着爹眼里冒火的姑娘:这个帅哥是我的。
  
  可是爹眼里的人却不是娘,那是个姓郭的种地姑娘,没娘好看不会唱戏,她拥有的,是跟爹高中三年的同桌时光。
  
  那一次小剧团的演员来爹家里玩,奶奶一眼相中了当中最出色的娘。娘心里有数,早知道爹是个孝子,见迟迟攻不破爹这座堡垒,就打算采用“迂回”战术。她一口一个“姨”叫着,亲亲热热帮着奶奶下地生火做饭。奶奶惊讶地发现,这玫瑰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做家务还是把好手!
  
  于是奶奶亲自去姥爷家里求亲。姥爷斟酌着词句才一开口,娘就从猫着的小屋子里走出来,干脆利落地说:“我同意!跟他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姥爷看了看一向敢作敢当的闺女,算是默许。
  
  奶奶兴冲冲逢人便说给爹订了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爹却炸了。“我不同意!我……我有人了!”
  
  那一刻据说奶奶眼里的火星子都冒出来了:“是谁?是谁!要是那郭丫头,你敢娶她进门,我立刻就上吊!”
  
  2
  
  奶奶的心里有一个打不开的结。爷爷不到30岁就仓促离世,据说是因为奶奶眼睛下面有一粒黑痣,命硬,伤夫。郭姑娘的眼下,也有一粒黑痣。
  
  然而爱情的力量是惊人的,在奶奶大张旗鼓地张罗婚事之前的一周,爹和郭姑娘都不见了。私奔,是那个年月常见的事,也是件哄传乡里的大丑闻。村子里炸开了锅。奶奶经受不住这些,直撅撅吊在了仓房的横梁上,瞪大眼睛怒视着棚顶,像是在控诉着对不孝子的怨恨。
  
  爹火速赶了回来,跪倒在奶奶的尸身前,爹没有泪,只说了声:“娘!你放心去吧,儿子一切听你的!”那个时候,爹才放声大哭。
  
  那郭家姑娘,没多久嫁给了外地一个老光棍。她嫁过去的前一晚,爹和她来到了村外大柳树下,两个人说了一夜的话。从那天起,爹的小柜子里多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手织毛衣。
  
  奶奶烧过了周年,娘简简单单嫁了过来。爹成亲的那一天,穿的就是那件银灰色的毛衣。
  
  婚后,爹再没穿过它,把它深深地藏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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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知道爹和娘的新婚蜜月是怎么度过来的,他们唯一的女儿——我,是在他们婚后三年半才来到人世的。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娘对爹那个好啊,挖心挖肝一样地疼。比对我这个女儿要疼得多。
  
  家里的活计,娘全包了。地里的活计,娘做一大半,耍手绢翻飞如意的纤手做起农活毫不后人。有好吃的,可着爹,娘似乎永远是一碗汤泡饭。每年端午节每人那一个煮鸡蛋,娘从来都是偷偷埋在爹的碗里让他吃双份。人家都说,爹娶了娘,是前世烧了锄杠那么粗一炷香才修来的。
  
  自有记忆起,爹娘就很少吵架,即使吵也是娘占上风。娘性子刚烈脾气急。爹话语少,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
  
  当着世人的面。娘提起爹总是赞不绝口,结果爹几十年里一直是姥姥家里口碑极佳的好女婿。村邻们也拿他们做模范婚姻的楷模。
  
  可是爹怎么经常一个人卷着行李卷枕着个包裹住在西屋一住就是好多天?他怎么经常趴在西屋的炕桌上写呀写的写完了谁也不给看就烧掉了?他怎么经常在夜晚一个人在门前小溪边大柳树下的青石上一坐就是大半夜?
  
  儿时的我很不解,每一次问娘,娘就一声声地叹息,默默地掉泪。
  
  那一次我正在写作业,忽然爹急匆匆走进来,语气很冲地问娘:“我放在柜子底那件毛衣呢?”娘没有停下手头的针线,也不抬头看爹,轻描淡写地说:“年头多了,得拆一拆,要不线就糟烂了。”
  
  爹的眼神凌厉得像刀子一样剜向娘,声音却出奇地冷静:“给我拿出来。”大热的天,我听了那声音寒得如同凝了冰,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恐惧地看着娘,娘和爹两个人对视着。屋子里安静极了,四道光线执著地交锋,各不相让。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绷紧的脸猝然松弛,默默打开身后的小柜子,翻出了一个紧密的包裹,我认出来了,是爹老枕着睡觉的那个。
  
  爹一把夺过包裹,出去了。
  
  我继续写作业,娘继续织毛活,屋子里静得只有我的铅笔划在纸上的“嚓嚓”的声音。然后我听见吧嗒吧嗒的轻响,一回头,娘很好看的大眼睛里正滚出豆大的泪珠,一串,一串,滴落下来……
  
  然后娘忽然自言自语:“人心不能是狼心!就是块冰石头,我搁怀里焐这么多年,也该焐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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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40岁那年得的肝癌,医生说。跟长期的精神抑郁脱不了干系。这个消息对于我和爹不啻五雷击顶。爹尽心尽力地带娘医治,大医院小医院地折腾,不心疼钱。
  
  可是娘心疼。她总抱怨看病太贵了,尽管家里不缺钱。娘的病越来越重,我们强行送她进了医院。娘挣扎着说:“没用了。早晚也是死,死了的一了百了,剩下活的还得过呢。钱,少糟害点,你爹到老就能少遭点罪……”
  
  爹的脸忽然扭曲,娘又说:“闺女,你听娘的,操办的时候千万别多花钱,别图面子,那没用……装老的衣服就照着一百多块钱买套就行……”
  
  然后她又看了看爹,满眼是垂死之人的怜悯:“跟我这一辈子,你比我苦,你是心里苦……我可怜,你也可怜啊……”
  
  爹扭歪的脸上骤然泪水奔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他哭。然后他扭身就出去了。
  
  娘看着爹的背影,欣慰和感动让她恹恹死灰的面色竟然现出了激动的潮红:“闺女!你爹哭了……你爹都哭了!”
  
  我奔了出去,看见爹坐在院子里,头趴在膝盖上,我轻轻叫了声:“爹……”
  
  他没抬头也没动,然后我看见在他双脚之间的青石板上濡湿了一小片,还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地砸落。
  
  是不是到了这一刻,爹跟娘之间横亘几十年的情感荒漠才生出了些微青绿?
  
  娘弥留的时候还能说话,可她的眼神已然迟滞,却盯牢我一遍遍地问:“你答应过我,要常来看你爹,是不?”
  
  她的舌头已经不灵便了。
  
  最后一刻来临了,娘紧紧抓着爹的手,不停地流泪,怎么擦也擦不完。我忽然大着胆子问:“娘,你后悔过吗?”
  
  娘紧闭着的眼睛里依旧汩汩流淌着泪水,她枕上的头却缓慢地摇了摇。
  
  果然到了最后一刻,我清清楚楚听见爹趴在娘的耳边说:“到那边等着我……下辈子,让咱俩换过来吧。”
  
  对于心思缜密寡言罕语的爹,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限度了。
  
  该给娘穿寿衣了,我提议不给她穿棉袄,因为她说过不喜欢,可是爹立刻冲口而出:“那不行!那你娘冬天不得冷?”
  
  在给娘烧衣服的时候,爹拿出一个包裹,说:“把这个给你娘烧了。”我打开一看,是那件叠得板板正正的银灰色毛衣,30年岁月磨蚀,颜色早已老旧泛黄。我知道毛衣的来历。讶异地看着爹:“可是……可是这不是我娘的东西啊……”
  
  爹点头:“让你烧就烧吧,烧了你娘在那边安心!”
  
  娘去世多年,不断有人给爹做媒。都被他婉拒,他说习惯了一个人过,自在。
  
  前年那个郭家姑娘也守了寡,立时就有好事的乡邻给他们撮合,我也极力相劝。爹沉默了许久,说,以后再说吧。然后就没了下文。
  
  这一次回家去看爹。娘种的两棵海棠树挂了一树繁花浓荫匝地,偌大的庭院里空空落落几无人迹,不由辛酸泪落。
  
  走的时候已是归鸦阵阵,爹送我到村口,回头一摆手,我蓦然发现,黄昏里爹的头发白了大半。爹还不到6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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