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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父亲,虽然每次和他在一起都免不了争吵、埋怨和发火;虽然他看不惯我尾大不掉、放任不羁的作风,我也看不惯他的主观、固执、农民式的自私和对权力的崇拜。
像许多人的父亲一样,我的父亲完全是现实人生舞台上的彻底失败者。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爱,更不妨碍我对他无条件的承认,他是任何人也不能替代的。自从我成熟以后,我就从没有羡慕过那些有着显赫父亲的人。
父亲是一个失败者,虽然他从不认账。
在吉木萨尔的几年间,正是他失败人生的“辉煌”顶点。但是他并没有自杀。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我们。
16年前,当我坐在那个村口的大石碾子上吸烟的时候,有一个纯正的农民正远远地眯着眼朝我看,然后,朝我走过来,一直走到很近,站住了。
那农民穿一件黑布棉衣,戴了一顶破皮帽子,手里提着个筐。
我看见那个注意我的农民朝我走过来,但没在意。我在想,大概就是这个村子没错,还得打听打听,究竟住哪儿。
那个农民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竟伸着脖子弯下腰凑到脸前来看我,而且,笑出声来!咦,奇怪。我定睛细看面前的这个人:一张完全陌生的农民的脸孔在几秒钟之间骤然变幻,风霜雨雪,皱纹白发,劳累痛苦,希望孤独……几年分离后的风尘变化,在几秒钟内被揭开,剥去,还原,定格,定格为那个原来我熟悉的父亲。
“爸爸!”我一跃而起,高兴极了。
“信上说是这几天回来,我就每天到村口上打望。今天看见有人坐在石头上,可是不敢认。哈哈,果然是!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说着,抄起筐子就领我回家。沿着满是残雪和牛粪的村路,一直走出去,离村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屋子,正冒出笔直的灰白炊烟。
朴素的柴门院落,孤独的土坯泥屋,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默默升空的烟缕,我的脚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移动着,跟着父亲,像很久很久以前小时候的某一天一样,朝着那里不知不觉地走过去。
我对这座陌生的屋子充满了信赖。这就是这个寒冷的世间唯一可以让我得到温暖的地方。这没错儿,父亲不会错。这就是家,家就是父亲居住的地方。无论这地方被安置在哪儿,是石家庄还是北京,是乌鲁木齐还是吉木萨尔,我都将跟随它,寻找它。无论它是楼房地板还是土屋柴门,我都用不着敲门,用不着征求主人的意见,在这里,我有权不看任何人的脸色,睡觉、吃饭!
我父亲就这么一边拎着筐子朝前走,一边扭回头来和我说话:“村干部给调换了一家上山挖煤的人的空房,借给咱们暂住,条件好多啦!”我跟着他,看着他的背,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纳闷、奇怪。
人的这一辈子是怎么过都能过去的,什么样的命运都能接受,什么样的生活都能适应。但有个前提,就是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思想,谁有独立的思想了,谁先绝望!就说父亲吧,这个1938年的决死队员,这个1950年准备出国的外交官,打过别人的右派,反过自己的右倾,一辈子对党忠诚得没话说了,结果倒给开除了党籍,发配到这地方安家落户来了……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人。所谓普通人就是那些没有力量支配现实社会的人,就是只能受现实社会的各种力量支配的人。这类人的一个最突出的共同特点就是,首先在思想上接受现实主导思想的指导和教化。相信报纸,相信宣传,坚信领导者的品格和诺言,笃信巨手所指的方向。而这,正是人生全部失败的根源。
多少年来,我总是力图以不含偏见的立场来认识父亲,解释他的行为,总结他的一生。结果我发现,根本不可能。我总是由于他在现实中的失败而低估他,而忽视了他作为一个人在本质上具有的优秀品质。我无法认清自己的父亲,谁叫我是他的儿子呢?看着眼前这个提筐子的人,我就想起少年时在机关院里与一群顽童舞枪弄棍鏖战正酣时,突然出现在楼前怒喝我为“疯狗”的人;想起星期天逼我帮他冲洗全家无穷无尽的衣物,水寒刺骨,手冻得通红,那个不把最后一点肥皂沫冲净决不善罢甘休的人;还想起那个原先穿军官制服之后穿中山装干部服最后又穿上农民黑棉袄的人……
我看到,曾经风度翩翩然后神态庄重终于苍老迷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父亲,我悲哀地发现,从说话的声音到走路的姿势,还有身材和五官,还有习性和灵魂,我都酷似他,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无论社会环境有利还是不利,我都摆脱不了他给我的模式,摆脱不了他对我一生注入的遗传基因。
我将一天比一天地趋近他,越来越酷似他,直到有一天,彻底成为另一个他。
新陈代谢,世道循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