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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滇西老家有句俗语:今年掰枝丫,明年吃泥巴。意思是说在采摘果实的时候,不能把生长果实的树枝一起掰断,否则来年就没有果实吃了。这句话除了劝导人眼光要长远外,还给人一种感恩的教育,因为果树为你结出了果实,你不能伤害它,而是应该尊重它、善待它。
小时候,爹就经常在我耳边唠叨这句话。我始终认为,这与我家院里那棵蜂糖梨树有关。我不知道怎么向你描述那种被我们称为“蜂糖梨”的梨。据查,生产在滇西的这种梨至今尚无果树专家为其正名归类,因其个大、皮薄、汁多,味甜如蜜,加上老家人把“蜂蜜”叫做“蜂糖”,于是“蜂糖梨”在家乡就喊出名了。我家那棵蜂糖梨树,每年都会结很多的梨。爹在摘梨时,一边教着我“今年掰枝丫,明年吃泥巴”,一边小心翼翼地施展每一个动作,仿佛怕弄伤树枝似的。丰收的梨除了供家人吃外,其他的都被爹装在箩筐里,背到街上去卖了,然后又买回家里一年所需的煤油、火柴、盐巴……
爹说,这棵蜂糖梨树是娶妈那年栽下的。我没想到,目不识丁的爹还有这样的浪漫情怀,只可惜命运总喜欢捉弄人,在我五岁那年,妈就因病撒手离开了我们。在凄苦的童年记忆里,只有当秋天来临,院里那棵梨树挂满了光润甘甜的蜂糖梨时,才能让我欢快雀跃。我至今还记得,年幼的我蹦蹦跳跳地在梨树下,手指在挂满枝头的蜂糖梨上指来点去,嘴里不停地嚷嚷:“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爹就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把一条高板凳端过来,端过去,人也不停地站上去,跳下来,摘了一个又一个,折腾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揩,直到我满意后才罢休……
在爹的呵护下,我很快长到了会摸鱼捉虾,爬树掏鸟的年纪。那年秋天,一次趁家里无人,我带领几个小伙伴进了院子,然后便很麻利地爬上树去摘蜂糖梨给大伙儿吃。为了讨好大伙儿,我一心想去摘那几个长得特大的梨。不料,我刚爬过去,那枝丫便“嘎吱”一声断了,我几乎是半摔半跳地落在了地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并没有受伤。
看着一大杈树枝倒垂下来,蜂糖梨滚得到处都是,我吓坏了。爹不止一次说过:“今年掰枝丫,明年吃泥巴。”现在一大杈树枝都折断了,明年的蜂糖梨一定是一个也吃不着了,我难过极了,泪花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小伙伴们也呆呆地看着我,不知所措。我无奈地冥思苦想了一会儿,颤声对他们说:“今年掰枝丫,明年吃泥巴。要想明年吃梨的话,看来只有给梨树娘娘磕头请她原谅了。”我不知道自己为啥要称梨树为“娘娘”而不是“倌倌”,也许是美丽的梨花于我是一种女性的象征吧。小伙伴们听从了我的提议,一个个跪在梨树前,嘴里念着请梨树娘娘不要怪罪,明年继续给我们结又大又甜的蜂糖梨之类的祈祷话。
就在这时,去田间劳作的爹回来了。看到我们一个个跪在梨树前磕头,他有些莫名其妙,等问明了原委后,爹呵呵地笑了,叫我们快起来,说梨树答应了,明年一定会结很多蜂糖梨给你们吃的。听了爹的话,我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第二年我就被爹送进村里的小学。因为怕晒那毒辣的太阳,怕淋那肆虐的风雨,怕像爹一样整日在黄土地上不停地劳作,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教室,喜欢上了这个可以逃避农活与家务的场所。至于那年家里那棵蜂糖梨树究竟结了多少梨,我反倒没有什么印象了。后来我一路读书,爹也就一路跌跌撞撞地支撑着我,从来没有任何怨言,即使在家中光景最艰难的那几年,也没有说过半句让我放弃学业的话。为了减轻爹的负担,读大学时,我总是利用假期勤工俭学,很少有时间回家。等我工作后,刚想好好回报爹时,他却因长年劳疾,猝然离我而去。
出殡那天,爹的棺材静静地摆放在人声嘈杂的院子里,从城里赶回来的我长跪在他面前。泪眼婆娑中,我不经意地抬头就看见棺材后面那棵蜂糖梨树干枯的虬枝。我猛然想起此时应该是个梨果满枝的季节啊,可眼前的梨树却枝干残损稀疏,不知何年已悄然枯死。爹一直没有挖掉它,也许是想留着等我回来看一眼吧。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给爹下跪,也是第二次给梨树下跪。此时我清楚地知道,我家这棵梨树再也不可能结果实了,就像爹,再也不能在我耳边唠叨那句“今年掰枝丫,明年吃泥巴”了。
我终于忍不住悲怆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