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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曾经赞叹过两个男人的好看。一是京剧“言派”嫡传言兴朋,他应友人邀约,客串电视剧《曹雪芹》中的曹雪芹,我母亲的评价是:漂亮,但依然是个男人!另一位是香港电视剧《上海滩》里的周润发,母亲用了八个字: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我看到的好看的男人,很奇怪,多是僧人。有一年去山西五台山,一进山,便被镇住了。只见满目袈裟,明艳的黄,衣袂飘兮,底下皆打一副绑腿,足上一双草鞋。许是因为北方人种交汇异变的缘故,他们几乎都是直鼻额。还因为吃素、念经,物质生活简单,所以就瘦,又都削發,头颅及脸颊的轮廓均清晰、简洁。大约是因在出家人的世界里,他们一扫身处人群时拘谨落寞的表情,显得十分昂然。佛珠或悬于颈上,或缠绕腕间,不经意地拂捻把玩,一派天真。
我还在上海热闹的街头看见过一名僧人。午后一点左右的阳光略偏地射过来,通透的亮。那师父沿街徐徐地走,瘦面长身,着一席长袈裟,颈上垂一条雪白的围巾,散着,随风而动。肤色白净,五官清秀,照理会有女气,可是他没有。也是出家人的缘故,全然不会令人想到性别,就像观音。这是我所见过的,称得上“玉树临风”的姿态。次一等的有电影《谈谈情,跳跳舞》里的男主角,大明星,我却说不上名字。
再有,我看见过一张某西藏小活佛的照片,小小的男孩,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侧畔是一名青年喇嘛,穿一领紫红袈裟,一条袖子挽在身后,裸出半边臂膀,鹤颈猿臂,透着虔诚的温柔。
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皂色是大艳。倘顺其道而行之,花哨到顶,热闹至极,也是大派,就像京剧里的净行。有一次,在电视上看记者采访一对草原兄弟,他们在大风雪中护住羊群,最终人畜平安。此时,面对镜头,他们换上过年穿的新袍子,絮得厚厚的,宝蓝色的缎面上绣了同色的“福”字团花,系大紫大黄的宽腰带,黑平绒面马靴。紫外线照射成的紫铜色皮肤,紧紧绷着的高颧骨,勒出一双蒙古人的单睑细长吊梢眼。看他们受过了辛苦,而今暖暖和和地怡然着,真是好看。
曾在夜行的火车上遇见一个标致的男人,三十多岁正当年的年纪,高大挺拔,眉眼周正,在黑暗的车厢里,几乎放出光来。他的好看给人的印象是一种俊俏,与他高大的身形不符,有一些轻,甚至于,怎么说,有一些受过委屈的感觉。这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睛太“水”,笑容又甜,所以就显得媚了。人可以吃苦,但不可以受委屈,受委屈的人总是不好看,男女都一样。
我向来不怎么爱好模特儿的美,觉得太标准化,与性格无关。大约是科学的因素,由最初的“黄金分割定律”起头,人体的线条比例被日渐量化,便成概念了。尤其是女性,因原本形态更丰富微妙,此时删节一切闲余之笔,精确得简直不太像人。古典油画上的维纳斯,总是有些赘肉,还不够匀称,显出某一种类别的生活,对身体具体的影响力。这是什么生活?似真似幻,既感官化又精神性的享乐生活,爱和美的生活。这是人性的好看。
或许因为文艺复兴在意大利兴起,艺术家们便都依着意大利女人的样子画圣母。所以,凡看意大利电影,就觉着里面的女演员都像圣母,哪怕是个粗作女佣。观众就会想,圣母原是这样的,有烟火气息,有膂力,才能生下耶稣,扛起为人类顶罪的重活。于是,那健阔粗鲁里便显出了崇高感。
中国唐代的仕女图里,从仕女稳妥持重的仪态也看得出崇高的美感。强盛的大王朝,审美自然趋向壮大,有体积和重量。大户旺族也讲这个,比如《红楼梦》,众人都以为林黛玉过于纤巧,而薛宝钗长相敦厚,才可做贾家的子媳。
现代社会,神权、皇权被颠覆了,审美便也走向民主。倒也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民主,那时候有英雄,民众都有崇高心,保持了壮美的观念。今天是全民的社会,不强调精英,所以肯定在细微处做文章,走到精细处,再另辟蹊径,现代的审美多是有些古怪的。
我还是喜欢堂正的女人的美。多年前,在拥挤的火车上,见一个女子立在过道,脚下是坐卧的旅人,还有行李,气氛惶悚。她背靠火车座椅的侧面,从背上的兜里掏出毛线,一针一针悠闲地织。她的安详从容,就有一些壮美的意味。
崇高的美,还常和处子的纯洁并在一起。不是说,圣母是从天意受孕的吗?处子的纯洁不只来自年轻幼稚,更关乎精神的清洁。
不久前,在瑞典遇到一位旧友,她曾是被派遣到北京的外交官,当时是金发碧眼的美人,十多年过去,虽添了岁数,可依然觉着她美。仔细想一想,是因为她完好地保存了处子般的表情——那种温柔的羞怯。这使她显得很宝贵,不可冒犯。崇高的美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