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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一生-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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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曾在省城一家医院实习,初次收治的,是一个极度暴躁的病人。每次我走进病房,都见到他在发脾气,床上、地上到处扔满了东西,还大声斥责我,说我没用。他那时已经肝癌晚期,很不愿意和人多交流。
  
  这个病人就是我的父亲。
  
  印象中的父亲,是个阳光般平和温暖的男人,而我母亲,却一直是个郁郁寡欢的女人。在我10岁以前,母亲的忧郁常常演变成狂躁,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自杀一次,父亲不得不从单位赶回来,到医院守着昏迷不醒的母亲。冬天的夜晚,病房里没有暖气,父亲就脱下大衣,小心翼翼地盖在被子上。他时常凝视母亲的病容,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盐水一点一滴注入她的静脉里,滴答、滴答,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关于我母亲的自杀,流传着不少风言风语。据说那时候,母亲爱上了我父亲以外的男人,而那个未婚且比她小6岁的男人,很快就抛弃了她。这样的女人,通常被称作水性杨花,在封闭的小城市,这种名声几乎是致命的。从童年到整个少年时代,我生活在别人的鄙夷中,常有不认识的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边用石头扔我,一边骂我:“小狐狸精!”常常是父亲赶到并解救了我,他一句话也不说,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把头埋进父亲胸前,咬着牙,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回到家时,母亲低着头,在看一本好像永远也看不完的书,灶台上搁着上一顿没洗的碗。父亲默默地走进厨房,用粗大的手择菜,为一家人准备晚餐。那时候,母亲有病不能再工作,每个月便只靠父亲的几十块钱,要应付水、电、肉、菜、煤以及我的学费,生活捉襟见肘。
  
  我后来才明白,母亲的忧郁,源自她的过去。父亲临终前断续的讲述,揭开了这20多年的真相。我母亲年轻时,是小城里最美的女人,她19岁时的照片压在相册里,微微泛黄地笑着,仿佛一抹过去的阳光,穿过岁月仍使人感觉到惊艳。相片上的她梳短辫,穿着在那个年代里一度惊世骇俗的花衬衫,那么美的笑容,让我怎么也无法和面前病恹恹的女人对上号。母亲年轻时恋爱过一次,男孩子是她同学,参了军,临走时对她说:“你帮忙照顾我家里,我将来会对你好的。”她竭尽所能,在那物资匮乏的年月里,为了照顾他全家,投入了全部的感情和金钱,甚至变卖了外公留下的字画。她还剪下自己的青丝寄过去,据说这样做,就会和爱人永结同心。后来,男孩来信说他得了绝症,让她不用再等他,赶紧找个人嫁了吧,她大哭一场后,带着自己用攒下的毛线织的毛衣毛裤,和他母亲一起赶到部队上,却发现他升了军官,正要和司令员的女儿结婚。母亲回来就病倒了。她想不通,她为此耗去了8年—女人一生最宝贵的青春。她跳过河,被人救起来,她后来就嫁给了他—我的父亲。母亲那时已经不算年轻,1年后,我呱呱坠地。
  
  母亲是小学教师,温柔而知书达理,因为念书太多,反倒使她的性格蒙上了一层伤感。我小时候最深的印象,是她捧着书本坐在灯光下备课,父亲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偶尔探出头来,问菜里要不要放辣椒。父亲是学校的木匠,长得粗壮结实,没有文化,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对不般配的夫妻。从我有记忆时起,他从来不要母亲干一点家务,她渐渐地也就不闻不问。她生活得无声无息。人们开玩笑说,老陈,你这是讨了个仙女做老婆啊。父亲就搓着手嘿嘿地笑。他觉得能娶到母亲,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他很知足。
  
  我9岁时,母亲脸上突然有了笑容,她变得爱打扮起来,尽管青春不再,但美丽动人依旧,那是被岁月浸透出的红颜。父亲却仿佛有了心事,做菜时常把糖错当成盐,家里的桌椅渐渐落了灰,有一回干木工活,还险些锯掉了大拇指。他有时靠在窗口抽烟,偷偷摸摸的,怕母亲闻到反感。我偶然在装订整齐的备课本中,发现几张便条,便条上有些文案,至今想来仍使人耳热心跳,母亲的名字叫“兰”,有人以狂热的语气反复提起她,那深情几乎要溢出纸面。我由此窥知了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往来,他是母亲学校的同事,整整小了她6岁。
  
  那年夏天,母亲通常吃过晚饭就出门散步,到很晚才回来,回来时总是气喘吁吁。父亲每晚都为她等门,因为巷子口的路灯经常坏,他就带着手电筒守在那里,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从不问母亲去了哪里,总是平静地说,回来了,饿了没有,我这就去给你下碗面。他下面的手会有些抖,有一回用手背擦眼泪时被我发现了,我问他:“爸,你哭了?”他摸了摸我的头:“好闺女,快去睡吧,明天你还要上学。”童年时的我不清楚,父亲是怎样度过了那个夏天,在这样令人难堪的考验面前,他居然自始至终保持了镇定,这在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看来,都是件不可容忍的事。后来我母亲的情况就变得糟糕,她不再散步时,患上了一种叫抑郁症的病,常常无缘无故地狂躁,演变到后来开始自杀,她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吞安眠药、割腕、上吊……每一次都被父亲发现拉了回来。父亲的身影变得佝偻起来,他刚满39岁,鬓角已经斑白,前额出现了皱纹。
  
  母亲的自杀最后成了丑闻,小城里到处风言风语,几乎所有人都了解她的不正经。父亲就是到这时,也没说过半句责怪的话,面对所有的嘲弄和鄙夷,他始终保护着母亲。多年后他甚至告诉我,别怨你妈妈,她心里苦啊,我都知道,我本来就配不上她。说这话时我已经上了医大,他身体开始不太好,常抱怨吃不下饭,却仍旧照顾着母亲,本来粗壮的身体越来越消瘦,他和我开玩笑说:“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我倒是不用费力气。”
  
  在医学院上到大四后开始实习,父亲的肝癌被确诊,他拖到撑不下去时,才进了医院。我在走廊里接到病危通知单,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的病情极度恶化,癌细胞已经一点一点蚕食侵占了他的肝脏。换句话说,再多的治疗再多的药物,都不可能起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想到父亲即将离开我们,我心里就阵阵揪痛,生命是平等的,可生活却总是不公正: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个好人,出身贫寒,没有机会念书,娶了个不爱自己的妻子,每每被人看不起,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就要离开这个他为之挣扎过的世界。
  
  也许是父亲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便不再积极配合治疗,他脾气变得暴躁而倔强,常常把我开的药方撕碎,就是对一直爱护的母亲,也显得态度蛮横。母亲趁他睡着后,坐在床边轻轻地说:“老伴啊,你照顾了我一辈子,这回该我照顾你了。”她伸出手去抚摩父亲因为化疗而脱落得斑驳的白发。我听不下去了,悄悄退出了病房。我的父母,他们都衰老了,岁月的年轮,把所有曾经的爱或者恨,统统打磨成平静,也不再有什么真相需要被掩盖了。
  
  父亲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带我去了趟城外的西郊公墓,春天的傍晚,漫山的紫云英随风摇曳着,父亲的身影瘦弱而坚定,他指着不远处的小城对我说:“以后我躺在这里,正对东南方向,能看到咱们家的屋顶,你妈要是来看我,也不用走太多路,她心脏不好。”父亲突然回过身,用力握紧了我的手,失神的双眼睁得很大:“你妈这一辈子跟了我,是委屈了她。银行里还有3万块钱,我没跟她说,我怕她会拿来给我看病。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我再也忍不住了,失声哭起来,父亲安慰着我,像小时候那样:“闺女莫哭,人活一辈子总有个限数,你爸有你妈陪了这段路,知足了。”
  
  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也走了,在一个秋天的清晨,她趴在一个打开的木盒上,永远地停止了呼吸,她的脸颊是红润的,嘴角含着微笑。她死于心肌梗塞。那木盒是父亲生前做的,被漆成绚丽的玫瑰红,四角包了层金,里面放了两绺头发,母亲的灰白发辫,和父亲化疗后她搜拢来父亲的所有落发,它们被细细编在了一起。那是母亲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讲述着这样一个事实:她这一生最爱的男人,从未带给她幸福和平静;而一辈子最爱母亲的父亲,却给了她人生的全部温暖,这是最朴素却最高贵的爱情。他们是真正的结发伴侣,他们缠绵了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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