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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到曼哈顿后,住处邻接林肯中心。听歌剧、看芭蕾自是方便,却也难得去购票。
开窗,就可望见林肯中心露天剧场之一的贝壳形演奏台。那里每天下午、晚上,各有一场演出。废了屋中的自备音响,乐得享受那大贝壳中传来的“精神海鲜”。节目是场场更换的:管乐、弦乐、摇滚乐、歌剧清唱,还有时髦得连名称都来不及定妥就又变了花样的什么音乐。我躺着听,边吃喝边听,比罗马贵族还惬意。但夏季没过完,我已经非常厌恶那从大贝壳中传来的声音了:不想“古典”的日子,偏偏是柔肠百转得惹人腻烦;不想“摩登”的夜晚,硬是以火爆的节奏乱撞耳膜。不花钱买票,就这样受罚。所以,每当电光闪,雷声起,阵雨沛然而下时,我都十分开心:看你们还演奏不!
可惜不是天天都有大雷雨,只能时候一到,关紧窗子。如果还是隐隐传来,便打开自己的音响与之抗衡。奇怪的是,但凡抱着这种心态的当儿,自选的音乐也是听不进去的。可见行事必得出自真心,强求是不会快乐的。
某天晚上,灯下写信,那大贝壳里的旋律又发作了。看看窗外的天,不可能下雨,窗是关紧的,别无良策,顾自继续写吧……乐器不多,鼓、圆号、低音提琴,不三不四的配器……顾自写吧……写不下去了——鼓声,单是鼓声,由徐而疾,由疾更疾,忽沉忽昂,渐渐消失,突然又起落翻腾,恣肆癫狂,石破天惊,戛然而止。再从极慢极慢的节奏开始,一程一程,稳稳地进展……终于加快……又回到凝重的持续,不徐不疾,永远这样敲下去。永远这样敲下去了,不求加快,不求减慢,不求升强降弱,唯一的节奏,唯一的音量……其中似乎有微茫、偶然的变化,变化太难辨识,却使听觉出奇地敏锐,最为敏感的绝望者才能感觉到它。之后鼓声似乎有所加快,有所升强……后又加快升强,渐快,更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不像是人力击鼓,但机械的鼓声绝不会这般有“人味”。是人在击鼓,是个非凡的人,他否定了旋律、调性、音色、记谱符号。
这鼓声引醒的不是一向由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人,除了历来习惯于被管乐、弦乐、声乐所引醒的因素,还确有非管乐、弦乐、声乐所能引醒的因素,它们一直沉睡着、淤积着、荒芜着,原始而古老。在尚无管乐、弦乐、声乐伴随时,这些因素出现于打击乐,在漫长的遗弃废置之后,被今晚的鼓声所引醒,显得陌生而新鲜。这非音乐的鼓声使我回到古老的蛮荒状态,更接近宇宙的本质。这鼓声接近于无声,最后仿佛只剩下鼓手一个人,而这人必定是遒劲与美貌、粗犷与秀丽浑然一体的无年龄的人。真奇怪,单单鼓声就可以这样顺遂地把一切欲望击退,把一切观念敲碎,不容旁骛,不可方物,把它们粉碎得像基本粒子一样,分裂飘浮在宇宙中……
我扑向窗口,猛打开窗子,鼓声已经在圆号和低音提琴的撫慰中做激战后的喘息,低音提琴为英雄拭汗,圆号捧上了桂冠,鼓声也将息去——我心里发急,鼓掌呀!为什么不鼓掌!拥上去,把鼓手抬起来,抛向空中,摔死也活该,谁叫他击得这样好啊!
我激动过度,听众在热烈鼓掌、尖叫……我望不见那鼓手,只听到他在扬声致谢……掌声不停……但鼓声不起,他一再致谢,终于道晚安了。明亮的大贝壳也转为暗蓝,人影幢幢,无疑是散场了。
我懊丧地伏在窗口。开窗太迟,没有全部听清楚,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听他击鼓?如果有机会,就算天降大雨我也会步行去的。
我不能荏弱得像个被遗弃的人。
又不是从来没有听过鼓声,我向来注意各种鼓手,非洲的、印度的、中国的……然而这个鼓手怎么啦,单凭一只鼓就使人迷乱得如此可怜!我承认,他是个幸福的人,我分不到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