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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暮色从四边的山峦和田野里慢慢回到了村庄。那些在山坡上吃草或者在田野里劳作的牛,跟着扛了一捆青草、柴禾或者是农具的农人们,踢踢踏踏地踩着暮色回来了。那些白色的山羊像一团团涌动的云朵,唇齿上还弥漫着青草的余香,往往是胡须被草汁染成墨绿色。在野外觅食的鸟儿们,慵懒地扇着翅膀,有些叼着虫子或草籽,有些叼着草茎或细小的树枝。它们在暮色里飞回村庄,飞到垒在屋檐下或者村庄里那些榆树或桐树上的鸟巢里。在院子里啄了一天虫子的鸡,一只一只回到了鸡埘。在村庄的野地和巷道里浪荡了一天的狗,也不声不响地溜回到家里,蹲卧在被暮色笼罩的屋檐下或大门口。一切都怀着对明天的希冀回到了村庄里,夜晚的村庄是做梦的地方。
喧嚣在暮色里沉淀不久,村庄就沉沉地睡着了,就像一位劳碌了一天的疲惫不堪的老人,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灯一盏一盏地熄了,星星一颗一颗地稠了。人的鼾声和牛羊不紧不慢的反刍声,还有鸟儿们露珠一样偶尔跌落的梦呓声,使夜晚显得格外安静。天地、时光、牲畜、鸟儿、猫以及那些把脑袋贴在地上的狗,和人们一样,都沉入到睡梦中。
但总有一些东西在夜晚是醒着的。
那年七月,我在紧靠村子的玉米地守着,拎着一只手电筒和破锣,支了一张柴床睡在地旁的草庵中。睡上一会儿,便要侧着耳朵听一听,假如玉米地里有“窸窸窣窣”或“刺刺啦啦”的声音,那肯定是野猪或獾在糟蹋庄稼。于是,我就起身拧亮手电筒,把明亮的光束往玉米地深处照上一照,吓跑那些偷吃庄稼的家伙;或者是悄没声息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窸窣”声最响的地方,突然“咣咣”地敲一阵响锣,吓得它们没命地逃窜,三五天惊魂难定,不敢再来糟践玉米。很多个夜晚我睡不着觉,一个人半卧在草庵里抽烟或胡思乱想。村庄睡熟的时候,玉米地里却是嘈杂的,“噼噼啪啪”的响声无边无际,像石子掉在宽大的玉米叶子上,像雨滴落在宁静的池塘里。抬头望望庵外,星星闪烁,一弯残月挂在天上,根本没有要下雨的样子。第二天清晨,我惊讶地发现,地里的玉米秆在一夜之间又长高了许多,顶梢的茎上又冒出一截蛋黄一样的新茎,又隐隐露出一片嫩嫩的新叶。原来村庄在夜晚沉沉熟睡的时候,庄稼和泥土却是醒着的,玉米正是趁着那光景拔节的。
我十六七岁时的一个春天,我家刚刚搬到村子南头的新居里。那是一座土屋,墙用新泥搪过,屋里的地面用榔头狠命地捶过。有一天,我弯腰在床底下潮湿的纸箱里找书时,竟发现地上钻出一根拇指粗的绿色树芽来。我没理睬它,心想床底下的东西难道还会成就出什么气候来?夜里睡觉的时候,我也没想过那棵就长在我床底下的树芽。第二天早上起床我伸手去床里边摸衣裳的时候,摸到一个又光又滑的东西,我大吃一惊,还以为是蛇呢!定下神来一看,竟是那棵树芽,绿绿的、嫩嫩的,顶梢拳头一样没展开的地方,裹着一层滑腻的胎液。这鬼东西,一夜时间竟长得比我的床还高了。我睡着了,村庄睡着了,但它醒着。如果不理睬它,说不定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会发现自己已经浑然不觉地睡到了它长成的树枝上了。
我钻到床下拔掉了它,原来它是从那棵泡桐树的根上长出的新芽。那是一棵高大的泡桐,原来就长在我放床的地方,盖房时嫌它碍事就把它锯了,又挖地三尺,刨出它深藏的树根,没想到它还会靠那些残根冒出树芽来。
在那间屋子里,在那张床底下,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拔掉过许多冒出的绿色树芽,直到几年后,当我拔得有些不耐烦时,它终于不再冒出新的树芽来。我想它终于还是睡着了,那棵泡桐树的灵魂终于睡熟了,或许是永远睡着了。
前年,老家的那座土屋坍塌了,家里人也没理睬它。不料在我以前放床的地方又长出一棵树苗来,而且一个春天竟然长到了丈余高。我很惊讶,心想已经十多年了,以为它已经睡熟再不会醒来了,但它依旧醒着。几滴残雨几缕风,它又长成了一棵树。
牲畜睡了,我们睡了,村庄睡了,世界睡了,但还是有一些东西在我们睡熟时却醒着。在鸟儿喃喃梦呓和我们呼呼打着短促的鼾声时,它们仍然在醒着,生长着,打量着这个世界。
泥土是不会睡着的,灵魂是不会睡着的,时光是不会睡着的,在我们沉沉睡着的时候,它们还醒着。
我终于明白,即使在我们已经睡熟或沉睡的时候,总有一些东西在大地上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