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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贝克姐妹在台北举办钢琴演奏会,在乐迷热情的感染下,两位钢琴家连续弹了七首加演曲。其中一首是很多人熟悉的勃拉姆斯《第五号匈牙利舞曲》,其中一个激昂的乐句被拉贝克姐妹刻意推向高潮,重重弹出乐句的最后一个音。音一落,很多听众立即叫好鼓掌,没想到原来那只是稍长的休止符而已,后面还有。下一段演奏完又停一下,这次听众学乖了,没有人爆出掌声,只有笑声。结果,真正的结尾在笑声中被弹奏出来。
音乐家用音乐“戏耍”听众,最常见的手法之一,就是要结束不结束,骗听众过早地鼓掌。海顿就写过一首交响曲,连续让听众误以为已经结束了,后面却还有悠悠的乐章姗姗而来。
这样的舞台效果很好,很热闹。不过这样的结尾难免让人忍不住想:音乐到底有没有真正结束?或者说,听众到底有没有办法真正辨认音乐在哪里结束了呢?在下一个音符响起之前,我们要如何确知已没有下一个音,或下一个音只是还没到来?
约翰·凯奇有一部作品,演奏速度的标示是“越慢越好”。简单的标示,却最惹争议、再困难不过。时间是无限的,两个音符间的距离可以被无限加长拉大,所以不管多慢,都一定可以找出更慢、更符合凯奇标示要求的演奏法。这部作品到目前为止最慢的演奏速度,是由教堂里的管风琴演奏的——每隔一年演奏一个音!我们要怎样理解是音乐已经结束,还是上一个音结束、下一个音还没到来的中间状态?
这个问题非同小可。因为古典音乐的音乐会建立了一个普遍惯例,要求听众在“适当”的地方才能鼓掌。“适当”的第一条原则,但不是唯一原则,就是得等乐曲结束了才能鼓掌。如果不晓得乐曲何时结束,如何遵守这条规则呢?
有些格外在乎鼓掌礼节的人,很受不了鼓错掌的听众。他们甚至会纳闷儿或者质疑:乐曲有没有结束,怎么会听不出来?
嗯,是的,音乐要结束是有一些基本规则的。例如,绝大部分曲子会结束在“终止和弦”上,而“终止和弦”之所以得到这样的名字,是经过历史长期反复试验后,被证明可以带来稳定听觉感受的,如果不回到“终止和弦”,乐曲会有虚悬的不安,靠这种和弦基本可以判断音樂是不是走到了最后。如果不在“终止和弦”上,或者没有回到主调的终止和弦,就算乐音停止,应该也不会是结尾。
另外,还有在曲式形式上的暗示、明示。如果仔细聆听并动用音乐记忆,很快会捕捉到重复出现的模块,可以整理出次序规律。在各种段落组合出现后,如果突然来了一段之前没听过,且格外激动、格外灿烂的乐段,我们就大致可以判断乐曲进入了尾声。尾声的最高潮处,当然就是整首乐曲结束、应该鼓掌的地方了。
不过用和弦或用辨视尾声无法应对两种情况。一种是作曲家刻意制造的例外。像舒曼就常常偏好音乐虚悬的效果,故意让乐曲结束在“错的”和弦上,不回到主调的终止和弦;拉威尔则尝试各种弱音结尾,让乐音慢慢淡化,一个比一个弱,直到无形消融于沉默中,最后一个和弦往往已经低微难闻,我们如何确认乐声在何处终止?更不必说现代音乐中无调性写法下,根本没有和弦帮助我们整理乐音的曲子了。
还有一种情况,是乐章与乐章间的区隔。像柴可夫斯基两首最有名的协奏曲——《第一钢琴协奏曲》和《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结尾处都写得气势磅礴,尾声高潮再清楚、精彩不过,最后也落在沉重安稳的终止和弦上,听到这样的音乐,谁能不觉得血脉偾张、情绪激昂?可是,这样的结尾不是真正的结尾,只是乐章的间歇,所以不能鼓掌!
有道理吗?有道理。第一乐章到第二乐章之间,有着很戏剧性的音乐气氛转变,听众从激动中被快速抛掷到宁静牧歌式的气氛里,这种转折是音乐设计的一部分。如果听众在乐章后热烈鼓掌,拉长了气氛转折的时间,便有可能漏失第二乐章的开头,同时因提前发泄了激动情绪,便也无法体会那种落差转折了!
当然会有无辜的听众问:“我怎么知道后面还有第二乐章?”唉,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什么好的答案了,只能说,你还是先弄清楚要听的曲子有几个乐章,再开始听音乐会吧!对于乐曲乐章的基本认识,被包含在音乐设计里,不具备这样认识的人,不只无法享受设计中的所有音乐效果,还会破坏、妨碍别人的享受。
当然,这样的答案同时也解决了“例外”的问题。先做功课了解乐曲,那么即使是你从来没听过的乐曲,你也可以知道它大概会是什么样子,也就能预期乐曲会用什么样式结束在什么样的乐音上了。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要听CD,甚至要先读乐谱再进音乐厅。恐怕没那么多人有机会养成这么勤奋的习惯,而且也不见得随时有CD、乐谱供你提前准备。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嗯,只剩下最后、最基本的一条路了。就是仔细、用心地听,不只用耳朵听声音,还要用眼睛看演奏家的动作。演奏家总得和音乐一起呼吸,音乐在,他就在音乐里,音乐结束,他必定会有一个从音乐世界里脱离出来、重返现实的具体动作,从那动作中你便能辨识出乐曲的结束。
盯着看演奏家来确认结尾,副作用就是,一不小心会被演奏家戏耍,被他的动作欺骗,在不对的时机冒出不合时宜的掌声来。这样的代价,该付就付,让大家都快乐地笑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