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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王樨[1],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临舟有榜人女[2],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窥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3]",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4],俯首绣如故。王神志益驰,以金一锭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钏掷之[5],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6]。榜人解缆,径去。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返舟急追之,杳不知共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7],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家,寝食皆萦念之。
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沓[8]。居半年,资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9],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10]”,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11]。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12],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年余,再适镇江[13]。郡南有徐太仆[14],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閛然扃户。王曰:“卿 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15]。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 之。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16]。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闻耳[17]。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18]。”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记而出。罢筵早返[19],谒江蘺。江迎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20],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说,不敢为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当夜辗转,无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21];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蘺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22],非卖婚者。囊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23],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24],约期乃别。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 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
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搅来物颇不贵视之[25]。笑君双瞳如豆[26],屡以金货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27]。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28]。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xǐ洗)履追之[29],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而归[30],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
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 王入,即扑求抱,王怪之。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31]!”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32],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33]。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34],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35]。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36],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蒙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37],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38]。
翻译
王樨,字桂庵,是河北大名府的世家子弟。有一年,他到江南游历,停船在长江边上。附近船上有个船家少女,漂亮极了,正坐在船头低着头绣鞋。王桂庵瞅了她好半天,那女子像是毫无察觉。王桂庵便高声吟诵王维的“洛阳女儿对门居”一诗,故意让她听见。
女子好像也懂了是为她吟诵的,但也不过略一抬头,瞥了一眼,又低头刺绣起来。王桂庵更加情思飞驰,忘情地把一锭金子扔了过去,恰好落在女子的衣襟上;女子依旧不抬头,顺手拾起,扔到岸上去了。王桂庵只好讪讪地把金子拣回来。他又拿出一副金镯扔过去,落在女子的脚旁,女子仍旧绣鞋,毫不理睬。不一会儿,船家从外边回来,王桂庵怕他发现金镯,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女子从容地用脚把金镯勾来,遮掩过去了。船家上船后就催女子收拾活计,一边自己解开缆绳,开船顺流而去。
王桂庵望着远去的帆影,呆呆地坐在那里,心情十分怅惘。当时他刚丧妻不久,很后悔没有立即请媒人去和船家定下婚事。再到周围船上打听,都不知刚才那位船家的姓名。王桂庵赶紧让自己船上的艄公开船去赶,哪里还有那船的踪影!
不得已,王桂庵只好先过江办事。北返时再沿江查访,却依然不见消息。回家后,吃饭睡觉,都难以忘却那个船家女子的倩影。
第二年,王桂庵又到南方去,专门买了一条小船,住在江边,天天察看往来的船只。半年功夫,对这一带活动的船都熟悉了,惟独不见去年那条小船的踪影,而腰中的钱袋却渐渐空了,只好又回家来。这一回,王桂庵的思念之情更加急切,无论白天走路还是黑夜梦中,漂亮船家女的影子总是浮动在他的心头。
一天夜里,王桂庵做了一个梦:他忽然到了江边一个小村落里,刚走过几家门口,就见一家柴门朝南开着,院内稀疏的翠竹编成篱笆,花木繁茂,像是一座亭园。王桂庵迳直进去,不远处忽见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满树红丝低垂,浓荫诱人。他不禁默念:元代虞集诗“门前一树马缨花”,写的大概就是这种景致吧?再走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处围着芦苇篱笆的光洁素朴的小院,院内北房三间,门关掩着;回头看见南墙边有一间小屋,一株红蕉掩映在窗前。王桂庵探身窥望,见屋内迎门一个衣架,上挂一条彩裙,知道是女子的闺房,急忙退了回来;但屋里人似乎已经发觉有人来了,就迎了出来。王桂庵一看,那俊俏的面庞,正是去年那个船家少女。王桂庵喜出望外。大叫道:“这不是也有相见的一天吗?”二人正要亲昵,女子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王桂庵一惊,醒了过来,才知是一个梦。回想梦中景物,历历如在眼前。王桂庵便把这个美梦珍藏在心里,恐怕同别人说了,会破坏这美好的意念。
又过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到江南镇江去。城南徐太仆,是王家的世交,请王桂庵去喝酒。王桂庵赴宴途中迷了路,误入一个小村,忽觉村中景物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一家院门里,正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宛然是梦中曾见的情景。他惊喜极了,投鞭翻身下马,闯了进去。院内景物,果然与美梦无异。再往院内走,房舍格局也全符合。梦境既然应验,王桂庵不再犹豫,直奔后院小南屋而去,船家女果然正在屋中。她远远看见闯来的王桂庵,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用门扇遮住自己,呵斥道:“哪儿闯来的男子?”王桂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似乎仍在梦中。女子见他已经站在房门边,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王桂庵急得大叫起来:“您难道不记得那个扔镯人了吗?”接着,便倾诉了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并且述说了梦中的预兆。女子隔窗询问了王桂庵的出身家世,王桂庵都如实告诉了她。女子说:“您既是宦门之后,家中自然早有美妻了,还要我去干什么呢?”王桂庵着急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思念您的话,我早就娶妻了!”女子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足见你的诚心。我的心事虽然难向父母表白,却也已经违命回绝过好几家的婚聘了。那副金镯,我至今保存着,料想钟情者终究会有信息来的。今天不巧,父母到外婆家去了,眼看就要回来,您暂且回去,然后请媒人前来正式提婚,我看一定如愿以偿。可是假如你想非礼成亲,那就打错算盘了!”
王桂庵正要匆匆退出,女子又望着他的背影远远地喊道:“王郎!我叫芸娘,姓孟,父亲的表字是江篱。你可别忘了呵!”
王桂庵一边答应“记住啦”!一边跑出院门。
王桂庵到徐太仆家赴宴,因为心里有事,便早早结束筵饮,告辞回来,赶紧到小村里去拜见孟江篱。孟江篱很有礼貌地接待了王桂庵,在院中篱笆墙边设了桌凳请他就座。王桂庵谢座后,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便说明来意,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不料老人摆摆手,说道:“对不起,我的女儿已经许配人家了。”王桂庵急得嚷道:“我打听得确确实实,明明是尚在待聘中,您为什么这样拒绝呢?”江篱老人平静地说:“我刚才说的,全是实话,不敢有半点撒谎。”王桂庵听了,立刻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地告辞出来。
王桂庵回到住处,左思右想,无处找媒人。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回想在徐太仆家,本来是想把这事告诉他的,只因为害怕他耻笑自己娶一个船家女,没好意思开口;现在情急无奈。只得前去求他。于是天一明,便跑到太仆家,把情况告诉他。太仆笑了,说:“原来如此。不用急。这老头儿,我还与他有点瓜葛,他是我祖母的内侄孙。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王桂庵这才鼓起勇气,倾吐了几年来藏在心中的隐情。太仆一听,却诧异道:“江篱本是个贫苦农民,从来不以撑船为业,你是不是弄错了呢?”于是,他打发儿子大郎到孟家去询问。江篱老人解释说:“我家虽然贫穷,却决不是卖婚的人。昨天王公子以金银作媒,我觉得他大概以为我们穷人家见钱眼开,见利而动,所以不敢高攀这门亲事。今天你来,既是太仆公的意思,必定没错。但我这女儿很任性娇惯,好人家不合她的心意也往往拒绝,我得跟她商量商量,免得日后落下埋怨。”说着,起身走进内室。一会儿出来,拱手笑道:“现在完全可以照太仆公的意思办了。”于是二人约定吉日,大郎告辞回家,向太仆报告了喜讯。王桂庵治办了丰盛的嫁妆,到孟家交了彩礼,借徐太仆家的房子,举行了婚礼。
完婚后,住了三天,王桂庵带着芸娘,辞别岳父北返。途中夜间住在船上,新婚夫妻闲谈起来。王桂庵问芸娘道:“那一年就是在这一带遇见你的,当时就疑心你不像船家女。你那是乘船到哪里去呢?”芸娘说:“我叔父家在江北,那是我们借船去看望他。我家虽然贫寒,只够吃穿,没有积蓄,可是这种意外而来的财物,我们不贪恋。我笑你当时两眼瞪得圆圆的,一次又一次地想用金钱打动人心。听你吟诵古人诗句,知道是个风雅文士,可又疑心是轻薄浮浪子弟把人家当作荡妇挑逗呢。哼,假如让我爹发现了你那金镯,你就死无葬身之地啦!你看我爱财心切吗?”王桂庵听了笑道:“你固然聪明,却还是掉进我的圈套里了!”芸娘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王桂庵故意停住,笑而不言。芸娘一个劲地追问,王桂庵才说:“离家一天天近了,这事也不能再瞒你。实话告诉你吧,我家里是有妻子的,是吴尚书的女儿。”芸娘不信,王桂庵故意又郑重地说了一遍。芸娘听了,一声不响,突然起身跑出船舱,王桂庵急忙拖着鞋子往外赶,芸娘却已经跳进江中去了。王桂庵大喊救人,周围船只一阵骚动。然而但见江上夜色茫茫,星光点点,哪儿去找芸娘的影子呢?王桂庵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悔恨莫及。他沿江出高价雇水手打捞芸娘的遗体,丝毫不见踪影。最后只好返回大名府家中,又是悲痛,又是忧愁,害怕岳父来探望闺女,那时如何交代?
恰巧,他的姐夫在河南做官,于是王桂庵到那里去住了一年多才回来。归途中遇上大雨,王桂庵到村子里一个农家去避雨,见那院中房舍整洁,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婴孩在房厦下面逗弄玩耍。婴孩看见王桂庵进来,就扑过来叫他抱。王桂庵觉得有点怪,又见婴孩长得秀气可爱,便抱过来搁在膝上。老太太唤他,他也不去。一会儿,雨过天晴,王桂庵把这小家伙举起来交给老太太,走下堂阶,让仆人整装动身。哪知婴孩却哭闹喊叫起来:“爸爸走了!”老太太笑这孩子喊陌生人为爸爸,连忙呵斥制止,抱起他回室内去了。王桂庵正在等待仆人整治行装,忽见一个美丽少妇抱着那婴孩从室内屏风后面走出来。王桂庵愈看愈像芸娘,正在疑惑,芸娘已经骂起来:“负心汉!你自己丢下的这块肉,叫人怎么处置?”王桂庵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婴孩是他的儿子,不禁一阵心酸,也来不及问他们母子如何来到这里,先把当初的戏言解释表白了一番,芸娘方才转怒为喜,二人相对流下泪来。接着芸娘述说了事情的经过:这家主人莫翁,因为六旬无子。领着老婆到浙江南海普陀寺去进香。归途中在长江岸边停船时,正好芸娘顺流而下,恰好碰到莫翁的船舷。莫翁急忙让人把她打捞上来,抢救了一夜,芸娘才苏醒过来。莫翁见芸娘是良家女子,便高兴地认作干女儿,带回家来。过了几个月,想给她聘个夫家,芸娘表示不愿改嫁。到十个月上,芸娘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寄生。事有凑巧,王桂庵到这家来避雨,这时寄生已经快满周岁了。王桂庵听了,大喜过望,于是重新卸车,入室拜见了老翁老太太,同样以岳父岳母相称。住了几天,夫妻携带儿子及莫老夫妇一起返回大名府。
一进家门,孟翁已来王家等待两月了。孟翁刚来时,王家人们情辞恍惚,使孟翁感到奇怪;现在相见,真相大白,大家高兴起来,孟翁才知道以前的闪烁支吾是事出有因的了。
注释
[1]王樨:据青柯亭刻本,原作“王樨”。
[2]榜(bàng 棒)人:船家,船夫。
[3]朗吟:高声吟咏。洛阳女儿对门居:唐代诗人王维《洛阳女儿行》:“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王桂庵借此诗意风示舟女。
[4]斜瞬:斜视一眼。
[5]钏(Chuàn 串):手镯。
[6]双钩:双脚。钩,谓女足纤弯。
[7]务毕:事务办完。
[8]舣舟:指从前所见女家之船。
[9]夜合:夜合花,别名马缨花。
[10]门前一树马缨花,吕湛恩注:“《水仙神》诗:‘钱塘江上是奴家, 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冯镇峦谓是虞集诗, 但不见于《道园学古录》及《道园类稿》。”
[11]红蕉:开红花的美人蕉。
[12]椸(yì仪)架:衣架。
[13]镇江:明清时府名,府治在今江苏省镇江市。
[14]太仆:太仆寺卿,掌管皇帝舆马和马政的官员。
[15]梦怔:梦兆。
[16]方命:违命,抗命。谓违命抗婚。
[17]耗闻:消息。
[18]左:差错。
[19]罢筵:指到徐家赴宴完毕。
[20]家阀:家世门第。
[21]先生:对年长有道青的尊称。
[22]空匾:空乏;贫穷。
[23]拗(ào 傲)却:执拗拒绝。
[24]一如尊命:一切按您的分付办事;表示应许婚约。
[25]傥来物:意外偶得之财物。《庄子·缮性》:“物之傥来,寄也。” 疏:“傥者,意外忽来者耳。”
[26]双瞳如豆:喻目光短浅,小觑他人。
[27]儇薄子:轻薄少年。作荡妇挑之:把我当作不庆重的妇女来挑引。
[28]壮其词:夸大其词。实:证实。
[29](xǐ洗)履:靸拉着鞋。谓急遽,来不及穿好鞋。
[30]邑邑:同“悒悒”,忧闷不乐。
[31]阿爹:犹言“爸爸”。
[32]往迹:往日的经历,指芸娘投水后的遭遇。
[33]矢日:指着天日发誓。
[34]第主:宅主。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地主”。
[35]南海:指浙江省定海县的普陀山。迷信传说,这里是观音菩萨修道的地方,因而信佛的人多到普陀山朝礼。
[36]疗控:指对溺水者的急救措施。控,覆身曲体,使之吐水。
[37]情词恍惚:神情异常,言词含糊。
[38]枝梧:敷衍搪塞。
赏析
《聊斋志异》大多描写狐鬼精魅的故事,情节诡异变幻,引人入胜。这篇《王桂庵》却是写人世间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纠葛,情节并不复杂,但蒲松龄写得彼有新意,曲折多变,同样引人入胜。
文章一开篇,作者就以兔起鹘落的笔势,突出表现了王桂庵既痴情而又有点轻佻的性格特征。当时,王桂庵妻子刚亡,为散心中的悲情乘舟外出游玩,初次看到芸娘,先是久久窥瞻,芸娘“若不觉”,他就吟诗挑引;芸娘瞟了他一眼,他即“神志益驰”,投以金锭;芸娘“拾弃”金锭,他“益怪之”,接着又掷以金钏,表现心意,芸娘虽不理睬,但在父亲归来时却从容以脚“覆蔽之”。这样,在芸娘随父解缆去后,他更“心情丧惘,痴坐凝思”。这些神态,这些动作,随着情节发展,由淡而浓,层层写来,把一个多情而又举止轻浮的“世家子”形象,描摹得十分鲜明。
从人物描写看,芸娘的形象似乎更为丰满生动些。在我国古代的画论中,有所谓“形似”、“神似”的说法。一般认为,神似难于形似。【宋】袁文《论神形》说:“作画形易而神难。形者其形体也,神者其神采也。凡人之形体,学画者往往皆能,至于神采,非胸中过人,有不能为者。”这是因为,形体是外在的,有眼都能够看见;而心神则是内在的,不易捉摸,更不易描绘出来。蒲翁写芸娘能够寓神于形,即通过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行动,来揭示其必然产生的心理波动。小说开始写芸娘的外貌,只有“风姿韵绝”四个字,但作者接着具体入微地写了她几个传神的动作,就把她善良多情、聪慧机敏而又颇自矜重的性格特征表现出来了。王桂庵偷看她时,她表面上好象没有察觉,显得非常庄重,实际则象是在有意的暗暗考察对方。继而,王高声吟诗,她知道了对方是“风雅士”,因之,微微抬头瞟了一眼,流露出心有所动;但又怀疑王为“儇薄子”,所以,随即“俯首绣如故”,又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好象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后来,王投以金锭,她象不知道那是金子,“拾弃之”,这是在嘲笑对方,表明自己的心并不能为金钱所买得,也是对侮辱自己人格的行为的无言抗议。接着,王又把金钏掷到她脚下,因为金钏不同于金锭,系定情的佩戴之物,她就逐渐明白了王桂庵是个“钟情者”,但仍“操业不顾”,不动声色,在端庄凝重中包含着卫护自己人格尊严的警觉与傲岸。及至其父归来,她才“从容”用双脚把金钏遮盖起来。“道是无情却有情”,作者曲曲折折写来,把芸娘细微的心理活动,表现得惟妙惟肖。
比之写上长长一大段的内心独白的方式,蒲松龄将人物的心理活动,用一连串富于戏剧性的动作表现出来,不仅形象鲜明突出,而且人物心理活动的轨迹,感情变化的波纹,都非常清晰,仿佛可以触摸。
芸娘舟去,作者集中刻画王桂庵的多情:“心情丧惘,痴坐凝思”回过神来才忙打听,众舟人皆不知父女俩是何人,当即“返舟急追”, 但芸娘已不知去向;在办完事务归来,经过旧地时,再“沿江细访”,却仍“无音耗”;回家,“寝食皆萦念”芸娘;过一年(第二年),重新南下,买舟居停江边,“日日细数行舟”,而“曩舟殊杳”;呆了半年,盘缠用尽,回到家中之后,还是“行思坐想,不能少置”; 终于在扑朔迷离的梦境中见到芸娘。又过一年(第三年),因事“再适镇江”,访友迷路误入小村,果然与芸娘相会,“种种物色,与梦无别。”这样描写王桂庵的反复访求,历时既久而终不忘怀,最后更通过一虚一实的梦幻与现实的结合,形象地表现了王桂庵对芸娘思慕的深沉。
芸娘让他托媒说亲,好事在望,这是作品极力一伸;不料芸娘父亲孟翁不为利动,拒绝了亲事,王神情俱失,作品又极力一缩。后经徐太仆说媒,婚礼始成。故事到此,似乎己经结束,无法再伸,也无法再缩。谁知蒲翁匠心独俱平地生波,婚后,王桂庵在舟中的一句戏言,造成芸娘投水自杀。这一缩,出人意料,力量极大,如同远山迤逦而来,突成绝壁。“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看来一切都无望了。文章缩到底了,该结束了?
这里作者利用王桂庵性格中轻浮的一面,创作了故事巨大的波澜。芸娘对王桂庵说他已有妻室的戏言,开始并不很相信,王故意说得实有其事,于是“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躧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大家知道,在封建社会里,那些豪门贵族子弟,常把妇女当作玩物,在他们的威逼利诱下,不少出身寒微的少女,沦为媵妾,肉体和精神上遭受种种非人的折磨。下层人民对富豪纳妾是不满的。
蒲松龄通过芸娘一家对待王桂庵求婚的态度,艺术地反映了这种阶级隔阂与不满。芸娘对王桂庵这个“风雅士”是有好感的。但是,当王企图用金钱打动芸娘的心时,她担心上当受骗,表现得十分矜持;当再见面时,芸娘“隔窗审其家世”,说:“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到王回答:“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芸娘还要王“倩冰委禽”,履行正式婚娶手续,并特意告诫王:“若望以非礼成偶,则用心左矣。”并在临别时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蓠。”三句话十个字,简捷明快地既告以自己的姓名,又说明父亲的字,心胸如此坦露,神情如此急切,正表现了她性格的单纯,感情的真挚和对美满婚姻的热切期待。这些对话与行为,清楚地表明了芸娘这个贫寒人家的姑娘多情善良、落落大方,但又不甘作妾、不肯苟且的思想品格。这为后面故事的巨大波澜做好了铺垫——联系这些情节,我们就不难想象,“默移时”三个字表明了芸娘内心翻腾着的是什么样的内容,蕴含着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也就可以看出,芸娘投江这一悲剧性的误会,不是偶然造成的,而是封建社会不合理的多妻制带来的恶果;而芸娘“遽起”、“奔出”、“投江”的果决行动,正是她对这一制度的一种强烈不满和抗议。从情节的陡然变化看,虽然使人意想不到,但却在情理之中,是“惊人之笔”,又很真实。新婚伊始,路过最初见面的地方,痴情而又作风轻浮的王桂庵,得意忘形,不顾后果,乱开玩笑,是符合他的性格的。而芸娘起初不立即答应王的求婚,主要就是担心王桂庵有妻再娶,把自己视同媵妾,因此,她误以戏言当真话,并愤而投江,也是十分自然的。这一情节的安排,不仅使行文顿挫生姿,而且也进一步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
芸娘的父亲孟江蓠,作者是从王桂庵朋友徐太仆的嘴里告诉我们:“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江蓠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所以孟江蓠虽穷,但并不是一个以划船为业的榜人,他对富家子弟把妇女当商品玩物的恶劣行径,也非常警惕。王桂庵“自道家阀”并献上“百金”求婚,他就用“息女已字矣”一句推辞,拒绝了王桂庵的请婚。孟江蓠后来对替王说亲的徐太仆吐露了真情:“仆虽空匮,非卖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指出了王桂庵“以金自媒”不仅婚姻观有疑问,而且小看了人,“故不敢附为婚姻。”到订婚时,孟江蓠还要同芸娘商榷,尊重女儿的意愿,而不包办代替。这表明他是个比较开明的父亲。这些描写,都表明了蒲松龄的民主进步倾向,这在当时的社会里,是很有积极意义的。
《聊斋志异•王桂庵》篇,还有两处绝妙的景色描写值得赏析。
“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这是王桂庵梦游见到的芸娘家的院落。由庭院,而住屋,进而室内,叙次井然,点染得宜,展现出一幅江村人家明丽恬静的画图。那柴扉,那疏竹,那苇笆,既显示了主人家境的清贫,也烘托出他们情操的高雅。而那红丝满树的夜合花,那蔽窗的红蕉,点缀其中,好象燃烧着一团青春的火焰,散发出一种欢悦的情调,它象征着女主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幸福爱情的憧憬。
还有一处,是描写芸娘投江后的景色:“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短短几笔,不仅写出了夜色朦胧、天空星星映入江水中的一派夜景,而且用“惟有”一词加以强调,就把清冷凄凉的环境,把王桂庵悔恨、悲恸、绝望的心情,也都衬托出来了。落笔不多,而情景逼真。
《聊斋志异•王桂庵》篇,容量很大,写了四年的事情,却仅仅用了不到二千字,可见语言之精炼。特别是归结上文,过接下文的转换过接处,非常迅捷简明。【清】嘉庆年间冯镇峦批曰:“文字要繁则累牍连篇,要简则一话千里,一夕百年。如‘年余始归’三句中,包却一切,扫却一切,何等迅速,此行文金针也。”可见评价之高。
总之《聊斋志异•王桂庵》是一篇思想性、艺术性、语言能力等等各方面俱是一等一的优秀作品,而且又是蒲松龄难得的不涉怪异,只写普通人现实生活的喜剧性的作品,不知道为什么《明清小说导读》选了《聊斋志异》四篇怪异之篇,却没有选中它?所以在此特别推荐。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 年),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